半年前，文老先生半夜起牀，整理手稿時突發(fā)腦中風，經(jīng)搶救生命保住了，但人沒有醒過來，成半植物人狀態(tài)。當天第一個問詢趕來的廖明先生在文家滯留了3天，之後每隔一個月或半個月來一次。每次來他都住文老先生的書房，文家人特意從臥室搬出文老先生的近10年來的牀頭隨筆文稿。共3大本，3本的扉頁上分別寫著，人生人，人靠人，人滅人。起先是他和文凱二人躲在書房，短則四五個小時，長則通宵，後來文莉也加入了，偶爾林姨端茶點進去，一待就是一個鐘頭。文家人不說，文采自然也不會問。只有一次，林姨從書房出來，氣狠狠地說了一句，“這家人都瘋了”，見到文采什麼話不說徑直進廚房。書房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地方。

再之後，突然有一天，文采在文家的禁區(qū)被解除了，書房可以任意進出了。池浩先生髮來了保密級別A級的學習計劃書，書房竟成了文采專用的攻關室，時間限定在小啓慧睡後至起牀前，足有7到8個小時之多。與此同時，文采被榮升爲重點客戶，由池浩擔當檢查員和指導員。池浩是位謙遜的人，特別在計劃書附錄一中強調：對指導員不必使用尊稱，建議直呼其名。據(jù)池浩講，這份學習計劃是他同廖明先生整整花費了一週時間才制定出來的。學習內容之多不言而喻，知識之廣博一言難盡，非要一言以概之，當曰：書房中的一切。當然，廖明先生愛不釋手、百看不厭的那三大本牀頭隨筆也包括其中。稱之爲《仁者之心路》較爲妥帖，沒有裝潢，沒有前言後語，沒有鋪墊，沒有華麗辭藻的粉飾，更沒有鏗鏘的排比，完全是一位老人的自言自語，內心纏綿的寫照。是不是仁者當由後人去評判，這是老人家心路的走向，吾空行豈可違，簡約爲《心路》會更敞亮些吧。

廖明先生每次來都數(shù)次到文老先生的牀前，想同他攀談，想聽他述說，面對的卻是無聲的一臉祥和。每日，早、中、晚巡視的醫(yī)生都會說一些類似的話：有希望；醫(yī)療手段並沒有窮盡；穩(wěn)定就是好兆頭......。林姨每每擦拭完文老先生的身體總會嘮叨兩句，內容大致相同：有錢不會花，叫你吃點兒好的，不聽，沒轍；光打藥水，不吃東西咋行，來碗滷煮火燒？饞死你；某某某來看你了，你看人家紅光滿面、肚大腰圓......。文凱和文莉不經(jīng)常在家，但歸家的頻次明顯高於以往。文凱一回來，會說一些他工作上的事，零零碎碎，自問自答，再不就搞出各種氣味，一一說明其產(chǎn)生場景、成分及其變異等等。按照林姨的嗅覺來分，大體兩類，一類是“還行”，另一類是“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文莉觀後感言。文莉的明堂也不少，播放各式音樂，京劇、評彈、花鼓戲，相聲、老電影錄音等等。林姨的聽覺與嗅覺有異曲同工之妙，均採用二分法，“還行”和“什麼亂七八糟的”。

書房是一個神聖的地方，幾乎每一位來訪者都要到這裡，像是一種朝拜。《心路》更是必讀之物。唯有一人例外，他便是那不守常規(guī)的王老先生，隔三差五他就會來一趟，從不打招呼，來了吧屁股沒坐熱就走。林姨卻對王老先生格外熱情，從一進門的“您可來了”歡迎詞，到出門時的“世界上就數(shù)您最忙”歡送語，一成不變，途中兩人形影不離，你一言我一語，連說帶笑地說個沒完、笑個不停。跟班的惠子時常會提醒自家的主人，“喂，老爺子，好好說話”但無濟於事。一次，送走客人林姨突然噗嗤樂出了聲，文采無聊一問，林姨便一股腦道出了緣由。原話是這樣的，老王貶損老文，說：尿牀了，沒臉見客。我說：可不是嘛，代謝好著呢，一上午一大坨，沉甸甸的。你猜，他說什麼？小鳥趴窩唱的歡。沒等我反應過來，他走了。我才反應過來，你說那老王損不損呀，怪不得跟班讓他好好說話呢。我就愛聽他老哥倆鬥嘴，跟說相聲似的......。

是夠損的，所以王老先生不進神聖的書房是對的。可他的惠子一身潔白，每每都會到處逛一逛到處翻一翻，不知池浩爲什麼授予她這般大的權力，《心路》她走遍了。

文老先生沒有明確的遺囑，《心路》中有一些隻言片語，像是通向死亡亦或是通向未來的路標，算作遺囑未免有些牽強，因爲沒有財產(chǎn)相關的贈與，算作囑託總歸過得去。看一眼這路標往哪裡指，“慧慧磕破了腿流了血，說她要死了，林大嘴吃多了，說她快撐死了。一個怕死一個找死，我跟她們湊個熱鬧，想想死。我這把骨頭架子，上上下下沒有幾個像樣的零件了。大腦，還算靈光，可人死了就它沒用。心臟，還在蹦，撂過一次挑子，有前科，送給人家恐難有安居的胸膛。...... 小算盤沒打成，化整爲零，各找各家，死路一條。”老人家把他的五臟六腑數(shù)落了一遍，只可惜沒一件找到下家的，此路不通。再看一個迷糊的，“凱子拿回來一塊古化石的拓本，似鳥非鳥，似魚非魚，巴掌大，說是有上億年。我問他哪來的，他朦我說是天上掉下來的，又說是一位搞考古的朋友從古墓中發(fā)現(xiàn)的。我倒是真想相信前者。他裝模作樣問我，這是不是一種巧合，我那知道。其實他主觀上更傾向那墓主人是搞古生物的，反覆跟我說，只找到這一塊；距離頭骨不遠；墓被盜過多次；人骨基本是全的；還有啥，我記不清了。保不準盜墓人幽默，帶進去逗後人玩的，說不定......。古人講究全須全影，犯科砍了頭要收斂到一起再入土去見祖宗，就怕老家兒不認識，就不怕問犯了啥科？看我，嘴瓢跑偏了，不怪他林姨，是我嘴饞多喝了兩口。天葬好，把我扔到太空去，飛呀飛，飛上億光年，我化石，誰來猜我是何物種。酒好。太奢侈，貪婪過了頭，億光年換50個地球年，讓我再回來看一眼人間。夢好。”老人家不走直流兒路，如此走上一遭兒如何？別忘了討價，好回家看看。惠子說，王老先生喜歡這段，在這段逗留的次數(shù)最多，而且非常罕見，沒有任何貶損的話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