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的生活空間總共180立方米，寬5米縱深12米通高3米的長方體。“比鴿子窩大，比狼舍小。”主人如此評價自己的居所。參照大多數動物園的房舍規範，的確如此。論地位老爺子貴爲人，穩居動物界的塔尖，至高無上，但其歸宿領地卻處在飛禽與走獸之間。究其因，人的數量過於龐大且喜好扎堆兒，謂之爲文明與和諧的社會。房間內，淡黃色的牆壁，淺灰色的地板，老爺子喜歡這種格調的顏色，稱之爲溫馨、恬靜的生活氣氛。拋開文明呀社會呀等等人類定義的世界，走進無人干預的野生動物界......，啊，對不起，這個話題好龐大，不能展開了。因爲11點鐘午餐時間到了，爲了健康的生存，沒有什麼事情比定點吃飯更重要。至少文明的人是這麼認爲的。

賦有不可逾越意義的天花板首先動起來了，它自主放下身段甘作隔離屏風，把整個房間按1:3比例一分爲二。大間裡，老爺子昂首立於窗前， “把尿兒”口哨響起，噓噓復噓噓。您抻脖溜嘴，手腳也別識閒兒，老腰也動一動。還行，靈犀乍現，人家空手玩揮桿。以臀帶腰轉體，這樣的專業標準動作對他來說太難，咱就玩業餘臀外行腰好了，能動即標準。小間內，殺菌消毒的嘶嘶聲與那噓噓交相呼應，惠子隱身霧中更衣。10秒後，廚娘現，奏起叮咚曲，吸塵除溼忙個歡。嫋嫋哨聲繞樑止，多事哼起慢三節拍《祝你消化快樂》飛去，請安淨手。老人家自覺自願攤開雙手接受多事的泡沫來消毒。“手心對手心，手心對手背，手背對手心，手心對手腕，手腕對手心，指間對指間”童真稚氣的音律與久經風霜的老手，一絲不茍地、有節奏地完成一個又一個既定動作。無疑，這套節律已經可以作爲開飯的代名詞了。

包含了生理學，生物學，神經學的條件反射理論是人類征服動物界的法寶。人類應用這些理論騎上了馬，坐上了牛車，飼養了家禽……,成了動物界的霸主。現如今正手把手地把這些珍貴法寶傳授給像惠子之流的新物種，並且用自身驗證教學成果。這是人之大愛，大愛無疆不過如此吧。

30秒殺菌作業圓滿完成。菌菌呀，滅你99.9%留你0.1%，請活下來。靈巧變身，大量繁殖，加油，人類恨你又離不開你喲。

隔離屏風學劇場大幕徐徐而升。這裡就是舞臺，它日日新。惠子在這裡唱主角？不，作跑堂的，有啥角兒幹啥角兒。地板呀，咱是在下邊作鋪墊的，總是要低調點兒，暗藍打底色，零星銀點綴斑斕，應天而非爭天；惠子與牆壁彼此相襯，一水的珍珠白，代表簡單、純潔、寧靜；天花板隨老爺子，天生高高在上，承天泛著熒光。人喜歡用色彩去劃分，劃來劃去就劃出了高低、貴賤、你我，很是鮮明，鮮明到死活。惠子嘛，用色加彩，色色相依，明暗相襯，平滑無間出彩成景。老爺子，您會責怪惠子嗎？說惠子唱高調盡損人；不，還是？醒世恆言！真的？您這樣褒獎，過頭兒了，那裡有恆言可言。言，慎言。玩轉色彩，並非惠子的本事，一靠構成牆體的全電控微粒子材料之神奇，二靠老爺子美學之變通。更值得稱讚的是創造出這麼多彩多變技術的人，真是了不起！這套技術被人簡稱爲3D動態體，其應用頗爲廣泛。

開始，惠子登臺變魔術了。變，要流線形橘黃色的臺桌。對，就是你牆面，咱不能呆板下去了，隆起，加油。這般造型設計都是爲迎合老爺子喜好。實不相瞞，惠子做過多次多種嘗試，近期就這一款得到了“簡潔而不失典雅”的好評。大家都知道，人對美的追求，一種是永恆，一種是常新。咱家這主兒，就從來沒個準心。哈，這是他的自我評價。惠子嘛，在此選擇慎言。

1分鐘，是一個極限值。是屏風從落下到臺桌成形總用時，略小於老爺子腹中饞蟲出動的最快值。“咕咕”腹鳴和吧嗒嘴，遲到、缺席是常態，偶爾冒出一次也不可小視。對策嘛，準備了一籮筐，一個笑話，兩句貧嘴，轉移一下注意力；或者乾脆變出點兒堅果香蕉之類的食物，先墊墊轆轆飢腸。惠子的經驗已十分豐富了，近幾年就沒砸過“腸”子。

“呯呯啪，呯呯啪”食物踩著步點登場。用不著打招呼，老爺子一如既往揹著手拖沓著腿過來了，兩眼盯著臺桌右側牆壁。那目光就是嚮導，跟上它別掉隊。看到了吧，一個30釐米寬的窗口沿著桌面向上開啓，停下時的高度剛好20釐米。奶白色長方體的餐盒和銀灰色的質檢儀魚貫穿過窗口，依次滑入臺桌，隨即窗口由上而下關閉。

午餐到了，老爺子滿意地點頭，那深邃的目光不在餐盒而在質檢儀上。很遺憾，今天饞蟲又缺席了。

惠子上前，雙手夾住餐盒兩側進行解鎖。

“嘿，解鎖成功”多事宣佈，童音中略帶有幾分成功的喜悅。老爺子再次點頭。

開吃？想得真美。急，沒用。真正把食物吃到嘴裡，老爺子還要經歷多次點頭。點一次頭過一個坎兒，所有的坎兒都過了，才意味著食物檢測存檔這一關過了。反正距離觀瞻老爺子吃相還得一段時間，索性把話題扯遠一點兒，好好掰扯一下老爺子的豐功偉業。亦可藉此窺視一下，人對吃下了多大的工夫。興許那位看客還會感嘆：人類文明來之不易。

老爺子是食品檢測的義務監察員，每日三餐的質檢他都會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地監控全過程。10多個年頭過去了，他仍在堅守，對這樣一位老者敬仰否？垂涎呼？

爲什麼增設食品檢測流程？要追溯到一起食品中毒事故。該事故造成6人中毒，其中1人死亡，影響相當惡劣。雖然當時的法律裁決是食品提供方承擔主要責任，養老服務提供方承擔次要責任，但輿論的矛頭幾乎一邊到，養老服務提供方成了始作俑者。

爲什麼會是這樣？借用多數當事人的話：“樹大招風”，原因就是這麼簡單。養老服務提供商的背後是大型企業，老爺子正是這家企業的原始創始人之一，而食品提供方是當地家庭作坊式的微小企業。什麼叫不講理？無可挑剔的完整證據鏈，法律的裁定，說明的只是法律問題。蕓蕓衆生卻有另一套說法：法律總有空子可鑽的；有錢能使鬼推磨；以強凌弱是人類的天性；如此種種。還要再講理嗎？要知道，一個名角兒打個噴嚏，都可以興高采烈地輿論一番呢，何況人命關天的大事。沉默是強者的唯一選擇，至少到現在爲止是最明智的。老爺子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話講的不多，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們沒有做好”。

當年，老爺子主管技術，順風順水，好評一片。包括“惠子一號”在內的完整看護解決方案全面推廣，可以說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證券商、投資商紛至沓來，衆望所歸的上市指日可待。翹首以盼關鍵的時刻，事故發生了。

老爺子的公司內外，陰謀論的說法不斷，可他只是反覆強調：“我們沒有做好”。最終，除了肇事直接責任人的牢獄之災，其他責任全部承擔，包括入獄者的子女撫養、父母的贍養送終。併爲杜絕此類事件的再度發生，投入人力和設備，在養老院啓動人工品質檢查流程。

公司的自覺行爲，引起新一輪的猜忌：“做賊心虛”無論作爲大標題，還是副標題其殺傷力都不可小視。老爺子失眠了，公司沉默了。他在日記中寫下：

有挑剔的輿論作伴，榮幸！它不是同黨。

企業的最小社會責任--有錢不收買輿論。

企業的最大價值觀—良心。輿論的追求？真相？

意味深長的問號，是無奈？還是問號。

從那時起，食品安全檢測成了公司的重點攻關項目之一。懵懂初開的惠子有幸參與，終日圍著老爺子轉，無所事事，像朵花招搖且被人欣賞著，附帶著一些指指點點。打下手都不合格的小跟班兒，一路跟下來，眼看著老爺子眉發漸白、肩背佝僂。成就擺在表面，遺憾有誰看得到？

起初，老爺子只是以顧問身份參加到項目組裡來的，按他的說法，就是來玩兒的。不知哪位機靈的人把這一個“玩兒”當廣告，招惹來諸多責備聲、罵聲。質檢豈能當兒戲，也確實該捱罵，活該！嘴欠。這一玩就玩進去了，一玩玩了十幾年。本來，看護系統初版定型後，他就準備退休賦閒了，後來推遲到上市，再後來退了但不休，閒下來管閒事。他與惠子屢次三番修訂的“閒人計劃”被束之高閣，他要放飛的餘生躊躇於窩內，與惠子鬥嘴取樂，與人言爲武爭強。要說那個計劃夠龐大，卻也沒有什麼新奇：兩天一場高爾夫，打遍全中國排名前100的球場；到美國、澳大利亞、日本、韓國，還有歐洲，去見一見老朋友，一起打球聊天；要看遍全球美景；吃遍人間美食；要去月球探險等等。盡是口號。

他老人家可以不在乎這10幾年，但惠子知道歲月的流逝對人意味著什麼。唉，泣泣泣。那“閒人計劃”那怕有一件得以落實也好呀。雖然在食品質檢上沒有再出什麼大問題，但小問題始終不斷。“多事”成了質檢的代名詞。或許有揶揄“多事”人言的成分，或許老爺子希望有個解決“多事”的能手，纔給惠子的左手起了“多事”的渾名。實際證明，在“多事”的打磨下，設備和配套控制系統經過了多輪升級改造，質檢體系日臻完善，有目共睹。

近一段時間，餐盒成了老爺子的心病。一年多前投入使用的餐盒造價不菲，且事故率居高不下，致使迴歸一次性包裝的呼聲甚囂塵上。

“今天不會弔鏈了吧”老爺子自言自語。

惠子發令，打開餐盒。走著，盒頂部被十字分割成4片，像柔軟的舌頭縮入四壁，之後四壁坍塌入箱盒，餐盒變餐盤，食物相隔其間。看似簡單的動作，卻動用了諸多技術手段，基礎原理同3D動態體相同，使用了更精密的全電控微粒子材料。有人撇嘴說：這是用金箔作揩腚紙。不錯，確實貴的很，說此話的人也需要用文明紙揩拭一下嘴巴了。幾年前立項時做過市場預測：隨著全電控微粒子材料生產工藝的改進，成本將大幅降低。事與願違，居高不下的成本抹殺了“重複使用、可塑性、減少庫存空間”等等優點，換言之，“大有廣泛應用前景”成了空炮，加雙引號警示。立項當初讚賞聲遠遠大於批評聲，而如今卻被百般詬病，當然也有讚賞者，但音量孱弱。老爺子，您在意嗎？您知道用不了多久風向就會變的！對吧？

“貴重物品箱提案，有迴音兒了嗎？”老爺子突然問惠子。

“現在，提案的狀態是研討中。AL冬季競技大會在籌備，廖明他們一定很忙吧。”

老爺子看著質檢儀，手指惠子笑著說：“人性在減少，你到添了幾分人味兒。”

“謝謝，您這有人味兒的誇獎。”惠子的這點兒人味，無論香與臭都是您老傳染的，不是嗎？

大小爲50 X 20 X 15釐米長方體的質檢儀，面板顯然做了擬人化設計，儼然像抽象化的人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左眼是一個直徑10釐米貫穿圓洞，右眼是10釐米見方的屏幕。鼻子和嘴是10釐米長5毫米寬的窗口，一豎一橫。同畢加索的畫相比，抽象不足，滑稽有餘。老爺子曾經解讀過設計者的良苦用心：圓滑左眼洞悉世俗；方正右眼剛直不阿；單孔鼻子獨嗅無二果；呆板大嘴有用不說教；黑臉皮鐵面無私，一視同仁。質檢該有的面孔。嘿，惠子若有這麼一副面孔，您老不會給人家趕出門嗎？

老爺子悄無聲地湊近了兩步，踮腳抻脖。靠那麼近幹嘛？在屋裡就不怕人說閒話？好吧，惠子只當您工作態度認真，儘量放慢動作給您看個真切。看好嘍，“多事”來也。她輕盈靈動，纔不是您口中的“愚且魯”。算上您身上長的兩隻，她就是您的第四隻手，排行老麼。啪，老二真魯，打老麼。這早已是家常便飯不足爲奇。是，知道了，打緊幹活。小老麼要乖乖，翻個身，爪伸直，指尖長，長尖尖，老大老二你們呀，那個能尖到毫米級。尖尖排隊齊刷刷，稍息立正左右看齊。嘿，老大老二咋做起隱君子了，躲到老泰山背後算哪般。加速，幹活！尖尖合攏，深入質檢儀那圓洞間，稍作停頓幺二三。好，殺菌消毒處理結束。快，質檢儀聽令：張嘴吐試管。看看，這張1釐米寬3釐米長的紙條，這上面貼有5顆米粒大小的東西，這就是試管。看好了，下面的3步驟考驗您的眼力了。一，五個指尖頭同時插入到一食物中採樣。二，不得遲疑，把樣品以最快速度放入試管。三，刻不容緩，把紙條插入“鼻”孔中。好了，一種食品檢測結束。如此往復，全部食品通過檢測，托盤和臺桌間解鎖。老爺子點頭撤步，吹起口哨揚長而去。

午餐終於放在老爺子的眼前了。烤鰻魚200g，蝦餃2個，蔬菜薩拉，2兩小酒，1個芝麻火燒。嗯，看著就好吃。就餐進入了倒計時。

“所有就餐人還沒有湊齊，請您耐心等一等吧。偷食、流哈喇子均非紳士所爲喲。”眼巴巴地看著不讓吃，殘忍至極。惠子噘嘴苦笑，內疚中夾雜著無奈，欲哭無淚。老爺子，您瞭解老人，體恤老人，賦有豁達、坦蕩的胸懷，絕不會在意這小小撓心般的等待。這些美德可都是您自我標榜的喲。在此還要告誡一下那些養寵物的人們，請不要動不動就讓您的“心肝寶貝”看著美食行注目禮。因爲它們同您一樣也有心肝，有嗅覺，有大腦。

“嘿嘿，看你那樣兒，比哭還難看。”老爺子一臉壞笑，話裡話外確實沒有一點抱怨。豎起大拇指，贊！胸襟之博大。但是，您狡猾的一面也暴露無餘，無“偷食、流哈喇子”行爲，卻利用惠子語言漏洞鑽空子，美滋滋地咂了一口小酒。的確是惠子有意而爲之，任由您得意忘形了。得嘞，惠子收回不受待見的哭喪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您滿意了吧。

再等等，還缺3位。按預約報名，今天共進午餐的人數應爲19位。其中老爺子的熟人有4位，1位球友，3位牌友。說也巧了，今天閒人多，打球的看客有3位，打牌的看客竟達12位。大膽預計一下，今天的午餐會夠熱鬧，值得期待，但不打保票。

等也要下一番功夫的。老爺子雄心勃勃的《閒人計劃》無限延期，作爲補償，作爲排泄積怨的出口，每餐都儘量安排他與各地的朋友一起視頻會餐。但由於時差和作息習慣不同，往往湊不到幾個熟人，甚至一個也湊不到。嘿，老爺子拿起筷子了，幹啥？惠子變著法兒地給您攢局，您自個兒可要珍惜喲。

剋制！再等等，還有1位關鍵人物未到。會場內，有人偷吃，有人偷喝，皆無羞愧之色。

會餐系統真討厭，趁著人未到齊，插空介紹世界各地的美食，滋養口水、刺激胃酸分泌。看得見吃不著的，吊胃口，饞人玩兒！缺少人性的傢伙。還是讓惠子介紹點別的，供消遣，興許還能驅饞蟲。

說個我家怪老頭的小秘密吧。其實，他得了“討厭質檢，喜歡餓肚子”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病的特點：隱蔽性強；潛伏期長；發病週期可預測但強度難料。看他幹監察員那認真勁兒，不是裝出來的，但其目的不純，是在極力證明自己還有用武之地。檢測過關飯菜上桌，挑不出毛病來，他準會在其他地方發病，興風作浪。不信就等著瞧，已經出現端倪了。按照流程，一旦檢測出問題，立即全部食品封裝，轉入人工服務模式。惠子未曾經歷過。到有過幾次模擬演練，因耗時過長，被老爺子稱爲“餓肚子”演練，但他喜歡，還吵吵要大搞多搞。他的大弟子廖明實權在握，說他，沒事找事、不計成本。這不，半年多了也沒搞上一次。

“芝麻本來就少，還掉了一塊。你看看這薩拉就3種蔬菜。明擺著的，偷工減料......那個那個什麼......”暴風雨如期而至。老爺子手中的筷子與嘴爭先，異常的忙碌，不停地耕耘，爲的是增產供不應求的口實。惠子知道芝麻火燒缺掉的那一小塊，打開食盒的那一刻就不存在。推算一下，缺損了3到4粒芝麻，3粒的可能性大，因爲今天的芝麻普遍個頭大。惠子一一如實上報，同時查詢未到場者的蹤跡。真是的，來與不來給個準信呀，歲數大、資格老就該享有拿時間擺譜的權利嗎？

“芝麻小，事情大。”暴雨過，彩虹出。囉嗦出面梳理老爺子的精神髮梢。剛纔還發神經的筷子頭指向囉嗦，悠悠點頭，揮之而去。大概是表達讚許，呲溜，小酒發聲悶入了口中。惠子對這種公然挑釁沒轍，乾瞪眼兒。好在那場芝麻、薩拉風波過去了，病情緩解，心情穩中向好。

11點10分，不能再等了。惠子下令，打開所有與會者的音、視頻通道。剎那間，叉子、筷子、碗碟全部歸位，人前人後，天壤之別。

爲啥是惠子下令？今天算是撿了個漏兒，誰讓那大佬不來了呢。人在任何場合都要搞出主次之分，會餐也不例外。每一次會餐都會選定一位做主賓，推薦制是主要遴選方式。每位參會者都有推薦權，在預約參會的時候可推薦一名心目中的德高望重者，但不得毛遂自薦。絕大多數人或漠不關心或報以觀望的態度，放棄這一權利。老爺子是個例外，從不棄權。今天那位未到場的大佬由他推薦，以1票當選。無主或多主出現時，就餐系統啓用備用的一套補選邏輯，爲就餐配主角。其原理頗爲複雜，總而言之，就是以歷史數據爲依據，推算一位能讓全體就餐者滿意度最大化的主兒。老爺子從歷史功勞簿中走來，榮登主賓寶座。作爲跟班的惠子當仁不讓，主持大局。

“這些日子怪寂寞的。哈，質檢系統也不出點啥毛病。”一位打牌看客無話找話。嗯，看熱鬧的總是不閒事兒多、事兒大，更不會計較成本。“就是，少了樂呵。”“是呀，一毛兒補償也沒有了。”......來賓們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暢談質檢無病之病。老爺子噤若寒蟬默不吭聲，內心偷著樂。

質檢出點啥問題都是絕好的談資。質檢問題已經被泛化了，像餐配錯了呀，菜鹹了淡了的都算到質檢頭上了。按老爺子的說法，食者沒鬧啥毛病，質檢就合格；可口與否，個人的嘴巴說了算，管不著。作爲整套的質檢系統，每餐食品的質檢採樣都要封存一定時期，以備找後賬。樣品到期後，送往生活垃圾處理站，經過封裝壓碎、脫鹽處理等工序，轉換成上好的有機化肥原材料。這些後續處理被譽爲質檢的“消化系統”，卻鮮爲人知，不上臺面兒露臉兒也少了非議。人是如何取捨利弊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老爺子，像您的口氣吧。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老爺子您應該給大家講講質檢的整個研發過程，說說那些堆積如山的問題。如，各國的法律、行規、標準，民風民俗，市場準入，檢測什麼，如何檢測，採用什麼封裝材料，如何加工，使用後的後續處理等等。讓大家給您老把把關，多好呀。

惠子悄聲對老爺子說：“您也說兩句呀”

怪老頭，悶葫蘆，就會擺手。好吧，一不做二不休，點穴：“爲啥不講？忘了？”。這招使的太多了，效果大不如從前了。遲疑片刻，葫蘆開口噴火：“你懂個屁呀！一個玩兒主能搞出什麼好東西。我說一句，廖明他們就得解釋十句。”嗷，好高深呀！惠子完蛋了，閉口做寒蟬。

“說什麼悄悄話？老爺子您可是主賓，不開大會開小會說不過去啊。”是那位起頭的看客向老爺子拋出了橄欖枝。

“嘿嘿，沒說啥。這些年啊，質檢系統沒少給大家添麻煩，也沒少讓你們掏銀子。謝謝你們的理解、支持。”老爺子拱手作揖。

“您老也沒少掏銀子吧？”“您老這麼大歲數了還搞研究，佩服佩服。” “哪有不出問題的呀，看不見的問題纔可怕。”......今天的來客真好，說的都是提神的話。老爺子確實拿出自己 1%的股權，轉讓給研發骨幹們了。惠子不知道詳情和具體數目，反正他外孫子浩然總說他是老摳門兒。

“沒啥沒啥，我呀，就是一個敲邊鼓、打瞌睡的主兒。不信你們問她。”太好了，老爺子把接力棒傳給了惠子。實事求是，講實情。

“惠子是見證者，每次的研討會都站在老爺子身邊。老人嘛，最擅長的是大白天睡覺。全程閉眼，參會人員誰也不知道他是真睡還是假睡，也沒人在意，該說的說，該吵的吵。那場面可比咱們這熱鬧多了。睡掉一多半時間，他偶爾也提一些問題，像，封裝材料能吃嗎？質檢儀長啥樣？至於答案，絕大多數以“好”或“好好”概括。相比之下，會後纔是他的活躍期......惠子一通囉嗦，帶動全場笑聲連連，此起彼伏。講的正起勁的時候，老爺子拉惠子的衣角。還好了，當衆之下，他不敢施家暴，打屁股。

“老夥計您別打岔，讓惠子接著說。”哎呀，是錢老先生來了，就是那位遲遲不露面兒的大佬。

“誒呦，真的主賓來了，我這冒牌的讓位，換主持。海倫你來。”老爺子像見到了救世主，立馬站了起來。他忘了這是視頻會餐，就是讓位也用不著起身。錢老先生的跟班海倫翩翩一鞠躬，不應聲。

“他媽的，我遇到了點兒小麻煩。來晚了，對不起。遲到了，我失格，無權坐主位。老夥計您就將就將就，坐下來好好品嚐一下煎炒烹炸的滋味吧。哈哈哈。”錢老先生的大嗓門力壓全場。全場所有人的跟班一起跟著湊熱鬧，異口同聲：祖師爺您請坐，惠子姐姐接著講。各位來賓潮水般的掌聲是對惠子的莫大鼓勵。唉，這就對了，您乖乖地坐下，待惠子細細道來。回頭，您施什麼家法惠子都認了，保證一聲不吭，保證不對外透露。

“感謝大家的鼓勵。一次法規討論會後，老爺子把歷史人物搬了出來。惠子進行了概括整理，大意是說：200多年前有個叫康德的聰明老頭，大概說過，人類用智慧創造出各種各樣的規矩，又有一羣后人解除那些規矩的武裝；這位受人尊敬的老頭的聰明快到頭了，規矩雖還是人定，姑且認爲是用智慧定出來的，執行者換成了新生物種，非人，對愛和恨有天生免疫力，或許規矩的生命週期不再由人掌控。”

“人是要先顧肚子的”老爺子插話。惠子知道他這是讓惠子中斷的講話，宣佈開吃。不行的，來賓沒人響應，您就再將就一下吧。

“還有一次質檢儀定型討論會後，老爺子又一次走進了歷史。時間有限，惠子去除旁枝錯節，學個大概。”停頓片刻，等待鼓勵的掌聲停息。惠子學樣，喀兒咔咳嗽兩聲，款款道來。“說白了質檢就是食物進入嘴之前的安檢門。古代用銀製品，用畜牲的口，用賤命人的嘴來作這道安檢門。嘴的可靠性要算最高，效率也高。如果帶上一臺咱們的質檢機，來一次“牛筆”穿越，隨便找個親王貴胄，秦始皇、康熙帝也行，往府上一送，一定能成爲‘絕鼎’神器。順帶捎話兒給先人們：別再欺君，銀本是惰性金屬驗不出毒來的。說到此，惠子冒昧地提醒他：惰性金屬，先人聽不懂的。他脫口就說：蓋上被子去‘悟’。惠子又追問：還不懂哪？答：拉倒。古代的砒霜質量太差、雜質太多，是無效雜質玷污了銀鏨。他歷數了砒霜的質量問題，從歷史走回現實，重複強調，質量最最重要。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砒霜本是用來毒死人的，質量不好就會露餡兒，殺人要有質量作保障。討論會本來預定是一個小時，老爺子旁徵博引，歷史回顧，循環往復地強調質量的重要性，整整拖延了一個多小時。與會者真給面子，沒人中途離場，最後還是大弟子廖明出面，指責老爺子跑題，勒索他請大家吃大餐，纔算了結。老爺子到也欣然接納，滿足大家到‘肚歪’。”

“我就一點正事兒沒幹！別囉嗦了，該開飯了。”又插嘴。您是沒有看到,還是沒有聽到？大家對惠子惟妙惟肖、頓挫有序的講述，加之恰到好處的肢體語言，所報以的歡聲笑語。

“過後，惠子誇大其詞，誇讚我家老爺子：知識廣博，重點突出。結果，他樂樂呵呵地給惠子頒發了個‘馬屁精’稱號。”

“這跟質檢無關，跑題了。”老爺子板著臉較真兒，裝的。人家就是插個家庭小花絮嘛，又不傷大雅。

“咱們言歸正傳。多次討論會下來，惠子總結出老爺子的睡眠與討論會的關係：科技含量越高，睡眠時間越短，呈曖昧的反比例關係。在討論《應用高分子結構變化組合，實現信息加密和存儲》時，他把有關‘高分子’部分睡過去，等到‘信息’部分，雙目大開。在《3D打印機小型化，及其在質檢儀中的應用》的討論中，不僅沒睡，還提了問題，當聽到‘打印出的高分子封裝試管，埋入土中即可降解’的回答，他總結道：“入土爲安，迴歸自然。”

“行了，都入土爲安了，還餓著肚子。”老爺子您說的對，是時候了。現在是11點18分，兩位吃‘砂鍋燉’的剛好揭鍋，海倫也把錢老先生的那份滷煮火燒端上來了，齊了開飯嘍。

“急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老夥計皮糙肉厚還沒燉夠火候。惠子呀，再加把火兒。”錢老先生煽風點火。好的，做事要有始有終，故事要有頭有尾。老爺子您放心，惠子讓您瀟灑謝幕。

“質檢系統完工總結及表彰會那天，老爺子破天荒去了現場。他第一個到的，先是靜坐翻看會議桌上擺放的各式調查報告書、設計書、說明書。人剛一到齊，他就站起來，向各位功臣鞠躬道謝。然後，他微笑著說了一句：希望將來這些都沒用。再然後，他就這樣一揮手，退場了。”惠子爲老爺子做了舞臺化處理，揮手要熱情洋溢，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怎麼樣老爺子，比您的正版更具感染力吧。

“惠子這是爲主子打掩護，他就說一句話？沒有發表羅圈長篇大論？鬼才信。”唉，錢老先生確實瞭解您的老夥計，但人也有一反常態的時候呀。是您老犯了懷疑病，常見良性小病，待惠子澄清事實，治病救人。對不起大家了，各位跟班照顧好主人，一兩分鐘後開飯。

“惠子也不解老爺子的一反常態。但他確實撂下一句怪話，揮手而去。請看當時的視頻。”鐵證如山，錢老先生還是一臉的不服。海倫察言觀色水平一流，符合著主人攤手聳肩。

“那天回到家，惠子未找出合理答案，又見老爺子心情不錯，不恥下問：這麼多人，幹了這麼多事，花了那麼多錢，爲什麼希望質檢系統沒用？正如錢老所料，老爺子羅圈話說了一籮筐。”

“惠子學一學”“ 他怎麼說的？”......老爺子當衆砸了口小酒。

“好，那就學兩段，咱們就開飯。”惠子學老爺子背起手，拉長調：“這話可就長嘍。食品吃到嘴裡要經過許多步驟，種菜養豬，嗨，跟你講這些幹什麼呀，你一查就都知道了。前面的過程把好關，後面的就可以不把關或少把關，這個道理你懂吧。歸了包堆兒，做事情要帶著靈魂去做，層層把關就沒有必要。”

惠子做回自我，加快語速稍作解釋：“他一番話講下來，但見惠子猶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便又掰開了揉碎了，舉例詳細說明。所述所言就像是做爆米花，由小變大，輕飄飄的。”惠子爲尋求舞臺效果，屁股懸空而坐，翹起二郎腿，悠悠盪盪好得意。待衆人及跟班們起鬨架秧子的掌聲一落，鄭重其事道：“過程林林總總，吞吐著資源。過程的重重疊加，見證著產業發展壯大的過程，此過程彼過程，一脈相承。老子可要曬太陽去了。”老爺子也隨大溜爲惠子的獨角戲鼓掌。還咧嘴傻笑，說的都是您的那點事兒。請您把得意的老資格放一邊兒去，謙遜點兒，好不？

惠子起身鞠躬，宣佈：“開飯”

海倫受錢老先生的唆使，說：“惠子姐姐，儂不好帶頭破規矩的呀，主賓的飯前寄語環節不可缺。”惠子爲了守時，爲了大家的肚子，纔出此下策的呀。老爺子不動聲色，是等惠子替他發言。說點兒啥哪？早前就要問老爺子：“曬太陽也帶上靈魂嗎？”一直沒有機會。

“飯前寄語”惠子悄聲催促老爺子，答：“你白呼吧”行，講的不好，您多擔待。首先正式一鞠躬，面部略帶一絲微笑的表情，聲音要柔美而動人。開講：“爲人服務一日三餐，可以說是一天中的三件大事兒，也可以說成三項重大任務。既然是任務，就有任務的重重過程管理，正所謂抓住現代管理的精髓。堅信過程不好好管，任務就沒有靈魂附體。知道嗎？凡事扯上了靈魂，就非凡了，有事沒事的把靈魂拉出來遛達遛達，哪怕只是曬一曬太陽也好。這是人類的渴望，任務的需要，陽光的賜予。”說到此，不改初衷的微笑，自我肯定又不失謙和地微微點頭，進入結束語。提高一個聲調，說：“作爲飯前菜就嘮叨這幾句吧，其目的，一是爲大家助興，二是給有靈魂的人減肥，三是強調每一餐的重要。好了，祝各位來賓有個好胃口。開吃。”

吃主們稀稀拉拉地鼓掌，然後自由開吃。不過還有囉嗦的人，比劃個十字架的，還有雙手合實的，再把嘴脣蠕動再三，纔算結束飯前準備活動，進入“真吃”。

這些人中唯有老爺子爽快，幾乎是直接進入“真吃”，吃兩口，嘟囔一句。“靈魂！囉嗦囉嗦。”“靈魂拌飯好吃”“該講究的不講究”。

“咦，您有何吩咐？”讓囉嗦飛到老爺子眼前，裝傻，削蔥根般的食指和中指做出V形。

“滾，沒靈魂、少靈氣的傢伙。”惠子弄巧成拙，把老爺子的神經道岔扳到了溝裡去了。

一時間，咀嚼聲與碗筷刀叉的碰撞聲交織，不絕於耳。惠子和所有跟班一樣，注視著食客們的一舉一動，保持清潔，擦嘴、擦汗，清理殘餘物。剛纔的飯前寄語顯然掃了一部分人的興，多半是“靈魂”這一字眼兒鬧的。10年靈魂磨一劍，整套自封閉質檢系統經過改造升級，已達到國際最高級5A級。包括惠子在內的質檢系統有了靈魂，吃者大可放心。今天，老爺子還帶著靈魂嗎？是時候了，重整靈魂。

近一年多，老爺子對質檢方面的喋喋不休已經平息，取而代之是對吃的越發挑肥揀瘦了。什麼種類少了，什麼價格貴了，甜了鹹了的，問題總是那麼多，就連餐名都要挑剔。 “貴妃餐”，“霸王餐”，“窈窕餐”這些不都是人起的名嗎？惠子能做到的，只是忠實於主人，如實及時地上報他的要求。希望吃的東西早一點長出靈魂，吃啥長啥嘛。

吃得差不多了，老爺子隨口問錢老先生，“老哥哥，最近沒看你吃汆白肉呀啊！”惠子站在老爺子的身後，不動聲色地捏了一把老爺子的肩。老爺子左手捂住半張著的嘴，右手用力把腦門拍。他意識到自己犯錯誤了，又一次把大家領入歧途。看，立馬兒接茬兒了。

“現在的肉是越來越不好吃了”錢老先生喘了口氣，接茬兒說：“我小的時候，養過豬，飼料極特殊，……”一說到養豬這個話頭兒，養過豬的，看過養豬的，甚至聽過養豬的，七嘴八舌地就聊開了。因爲這個話題早已出現過多回，對養豬可謂耳熟能詳了。這可給惠子的翻譯工作帶來不小的難度，6國語言的同聲翻譯佔用了惠子的50%的處理能力。議題火熱，環境嘈雜，翻譯精度大打折扣。對今天頭一次聽到此話題的人，還要介紹背景資料，侷促的處理能力，只能把背景濃縮加工了。大意：直到本世紀初，廁所和豬圈是配套的，廁所和如廁的人組成上游，豬圈和圈中的豬同屬下游，用帶有人氣兒的供給，滿足豬的成長需求，假以時日，熱氣騰騰的回到餐桌。

有人捂起了嘴，有人托起下顎，大多數人還在說，並不在意別人在說了什麼。

飯菜的熱氣騰騰轉換成大家的興致勃勃，圍繞著豬的成長曆程足足聊了5分鐘有餘。

養豬話題過後，一切平和，無事可表，可謂“食不語，寢不言”的典範。

飯後，不必多說，進入“真吃”前的動作再重複一遍，升級至“真吃完”。有幾位大概是吃爽了，收尾動作幅度偏大，就像體操運動員在做結束動作。真不知，與食者都帶著靈魂來了嗎？還是老爺子最直接，剔著牙自言自語：“講靈魂也不分場合，飯前講‘禮’還免強過得去，老子已是八十杖於朝的主兒了。”老爺子把兩千多年前的周禮搬出來了。

惠子在一旁，話是聽得真真兒的，一如既往地報以微笑，外加眨眼。靈魂與禮是啥關係？暫做異常處理，收入垃圾箱。興許假以時日，深度學習，會發出“天呀”， “地呀”， “媽呀”之類的感嘆。

突然，與食者中一位老者操著四川話說：“1949年，我爹小時候，我爺爺家養豬……”

天呀，一頓飯竟然跨越了一個世紀。

“我們如今是被養者！”老爺子話裡有話，有人開懷大笑。愉快的會餐就此圓滿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