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杜如淵誠意邀請郡主下馬坐坐,郡主道:“不用。我還有別的事,先告辭了,來日再見吧。”
杜如淵笑道:“郡主真的不再等一等?我們是在此恭候太子殿下,再過片刻,殿下大概就會到了。”
郡主道:“不必,去請太子大駕未免太不敬了。”她像男子一般抱拳道了聲告辭,調轉馬頭,帶著眾隨從揚鞭遠去。
樂越看著馬后揚起的塵土喃喃道:“郡主真是英姿颯颯。”把最后一枚瓜子仁扔進口中,“太奇怪了吧。”
琳箐道:“英姿颯颯的女孩子很奇怪嗎?”
樂越道:“我是說太子。這又過了大半天,也該來了吧。”
琳箐眨眨眼:“是耶,該不會……路上出什么事了吧。比如……調戲民女被打了?”
太子和鎮西王郡主走的路線一致,雙方碰面的可能極大,鑒于當日太子曾對琳箐意圖不軌地搭訕,眾人都覺得,他再度搭訕鎮西王郡主被揍十分有可能發生。太子的搭訕水準實在不怎么樣,鎮西王郡主看起來又實在很不好惹。
鳳桐皺眉:“胡說。”太子雖偶爾做些自不量力的事,但斷不會如此不自持。
正在此時,不遠處的天空一聲尖銳的哨響,開出一朵花火。
定南王府的親兵長頓時道:“是王爺的煙火信號,王爺詢問我們在何處!”
他揚揚手,立刻有先行兵摸出一根竹管,點燃引信后拋上天空,也是一聲尖哨,跟著炸開一朵煙花。
鳳桐向著第一朵煙火的方向飛身而起,樂越趁機向一直縮在旁邊發抖的白祖茂道:“快走!”
白祖茂抱著迎春花愣住,樂越催促道:“趕快,等那個紅衣人回來,或者太子的人過來,你就走不掉了。”
洛凌之也道:“白兄,你快走,我們會幫你擋一陣。”
白祖茂這才醒悟過來,還磨磨蹭蹭痛哭流涕道謝地說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樂越恨不能讓琳箐助他們一臂之力,再把他們一掌甩飛。
白祖茂“來世愿做牛做馬”還沒說完,如雷的馬蹄聲便響起,從隱約的悶雷變成震撼大地的巨雷,而且不是來自一方,而是四面八方。
這下想走也走不掉了。
樂越無可奈何地嘆息,定南王府的兵卒們卻都很興奮,引頸張望:“是鐵騎營!”
漫天沙塵中,千余黑色甲胄的精騎從道路兩頭,加兩側的林間涌了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有兩人拍馬而出,樂越他們身邊的兵卒們立刻齊刷刷跪倒在地。左側一身錦袍者,正是太子,右側深紫衣,束蟒帶者,卻是定南王。
杜如淵恭恭敬敬喊了聲爹,定南王神色肅然:“無禮,見了太子還不下跪!”
太子掃了一眼杜如淵,吊起一邊嘴角:“定南王,原來這位竟是令郎。”他一一掃視眼前,“看來本宮要找的異獸果然是被人偷了。定南王,窩藏盜賊之事,令郎似乎有份,這群人現在見到本宮仍不下跪,當如何處置?”
他話未落音,視線掃到了一處,眼瞳猛地放大,滿臉見到鬼的神情,洛凌之向前一步,神色平靜:“殿下。”
太子握緊韁繩,面無表情,洛凌之只是靜靜站在原地,有一瞬間,四周變得出奇的寂靜。
樂越故作疑惑道:“太子怎的好像受了驚嚇?難道你的昔日師兄洛凌之有什么能嚇到你的地方?”
太子神色一斂,復又滿面倨傲:“洛凌之,你不告而別,如今見了本宮還拒不行禮?”
一旁的琳箐手指繞著軟鞭,走到洛凌之身邊:“我也不打算理會你,你要不要先治治我的罪?”
和禎的目光柔和起來:“琳箐姑娘……”
定南王皺眉看著眼前的一切,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樂越忽然抬起手,笑嘻嘻地朝著天上揮了揮:“鳳公子,太子在這里,你快下來吧。”
鳳桐飄飄蕩蕩自天下落下,立于路邊。
太子看到他,表情又變了一變:“桐先生……你……”鳳桐明明是和他父王一起回了京城,如今居然獨自出現在此處?
和禎曾見識過鳳桐的不少手段,知道他并非常人,眼下忽然看到他,更對鳳桐的本事多了分敬畏。但他表面上看起來還是很平常地問:“先生幾時過來的?”
鳳桐微笑道:“剛到。”
和禎當下揣測,來云蹤山之事他有意避開鳳桐,如今鳳桐竟能收到消息,迅速趕來,究竟在自己身邊,被安插了多少眼線,是否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鳳桐的掌握之中?
重華子曾說過,欲掌大權,手段過強的人當用之又防之,若你掌控不了他,他會反過來掌控你。
重華子當時暗指的就是鳳桐。和禎明白,重華子這樣說,有自己的打算,不過這兩句話的確很對。
和禎一直清楚,鳳桐此人是他能否登上皇位的關鍵。甚至,安順王府有如今的勢力,他成為太子,可能都是因為鳳桐。
鳳桐是當今國師馮梧的師弟,也有傳聞說,馮梧本名鳳梧,與鳳桐是親兄弟。自崇德帝親政后,馮梧便不怎么再管朝政,崇德帝聽說了鳳桐此人,曾派人去請,鳳桐拒不出山。
幾年前,鳳桐突然有一天出現在安順王府中,自薦做幕僚。和禎聽說父親當時很驚詫,詢問鳳桐因何緣故,鳳桐道,我欲投貴主,令郎慕禎世子,他日必定前途無量。
父親大概是認為鳳桐就是傳說中的鳳神,一直對其言聽計從,在他被冊封為太子之后,鳳桐就從父親的幕僚變成了他的幕僚。
鳳桐太有手段,讓和禎既放心又不放心,假如這次取仙元之事能成功,天下也罷,鳳桐也罷,都能毫無顧忌地被他掌握在手中。
和禎不由想得出神。
鳳桐的出現使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和緩了些,定南王便在這片刻的和緩中開口道:“殿下所說的被盜之物是?”
鳳桐道:“哦?殿下有東西被盜了?”
和禎揚起馬鞭指向縮在破損的馬車旁的白祖茂:“本宮的一只瑞虎,被此人盜走。”
當著定南王的面,假如說出噬骨獸,勢必會引來定南王的疑問,和禎只說是一只瑞虎的幼崽。
樂越挖挖耳朵,滿臉茫然:“虎,哪里來的虎?”
和禎冷冷道:“他懷中抱著的可不就是本宮的瑞虎?”
樂越的神色更茫然了,側身指了指瑟瑟發抖的白祖茂和迎春花:“太子殿下是說他抱的那只貓?”
和禎拉下臉:“大膽,竟然敢在本宮面前指虎為貓!”
樂越一臉無辜:“太子,你看錯了吧,它明明就是一只貓。”
定南王和不明真相的王府親兵們都一起看向迎春花,黃毛茸茸的一團看起來很乖巧,但那對圓耳,那粗壯的四肢,那身花紋,那條耷拉在下面粗尾巴,實在很像一只虎崽。
和禎渾身散發著刀般的寒氣:“虎。”
樂越擲地有聲道:“是貓。”
太子抬手:“拿——”拿下兩個字剛說了一半,白祖茂懷中的迎春花突然蠕動了一下:“喵……”
四周頓時一片寂靜。太子的侍從們刀劍已經從鞘中拔出了一半,拔也不是,收也不是,一起愣著。
太子的臉漲成了紫色:“這只妖獸在作怪,拿下!”
樂越上前一步:“且慢!”滿臉正氣,望著太子,“殿下剛剛還說它是虎,現在又說它是妖獸?那它是什么妖獸?請太子明示。就算它是一只小貓,殿下也不能這樣冤枉。”
迎春花的雙耳抖了抖,卷起尾巴輕輕甩動,睜著黑漆漆的雙眼無辜地叫:“喵,喵喵……”
太子眼睜睜看著他睜眼說謊話,礙于定南王,又不能辯駁,怒氣郁結在胸中,急火攻心。他燒青山派,搶寶壇,秘密來南郡,一番心血眼看皆成泡影,居然連迎春花都要被明目張膽地搶走。
定南王鄭重道:“殿下,世上本無鬼神,也沒有什么妖獸。別有用心之人的杜撰之說,千萬不可當真。”
太子只得低聲道:“桐先生。”
鳳桐垂下眼簾:“殿下,會這般叫的,確實是貓,不是虎。”
和禎怔在馬上:“桐……桐先生……”
樂越等也萬萬沒有想到鳳桐會這么說,倒有些像在幫他們,不由得詫異。樂越暗中緊繃的心放松下來,笑嘻嘻地向鳳桐抱了抱拳:“鳳公子真是個明事理的人。”
鳳桐頷首:“謬贊了。”他轉目望向太子,“殿下,冊封大典在即,你即使為了替皇上祈福,帶瑞虎來云蹤山取天水,孝心拳拳,也未免太輕率。殿下請速回京城吧。”
鳳桐的話聽來很合理合體,卻等于明白地讓和禎回京城。太子攻心的怒火之上又加了一勺不悅的滾油,臉色越發的青起來。
鳳桐走到他的馬前,遞上一張折著的紙。
太子接過展開,掃了一眼,神色再定了定,把紙捏成一團,塞進袖中:“預備啟程回京!”
紙上只寫著一句話——云蹤山下并無神劍神將。
樂越高聲道:“請問太子殿下,這位白兄和他的貓能走了么?”
太子終于壓抑不住怒火,喝道:“還不快滾!”
樂越笑著應了句多謝太子。白祖茂這次總算長了教訓,抱著迎春花,像一溜被疾風卷著的輕煙般,逃了。
太子的侍從們去云蹤山下通知仍然守在寒潭邊的清玄派弟子們。預備由定南王護送,出南郡,回京城。
杜如淵總算有機會去問定南王:“爹,你怎么來了?”
定南王依然板著面孔道:“讓你和那幾個神叨叨的少年人前來保護太子,無一點穩妥,簡直兒戲,只是為父有意試煉試煉你,才點了隊人跟著你過來。”
樂越一行走了不久,定南王處理了一些要緊事務,點麾下鐵騎營精兵千余人,快馬加鞭,趕向云蹤山。
樂越他們走的是官道,定南王率人走了小路,今天清晨正好與追捕白祖茂的太子相遇,故而才耽擱到此時。
定南王道:“你天黑扎營,日上三竿方起,倘使這是行軍打仗,只怕你好夢沒醒,敵人的刀已經讓你的頭頸分家。”
杜如淵低頭:“爹的教誨,我一定銘記在心。”
定南王哼道:“出去跑了一趟,倒是乖覺不少,吃了苦頭知道還是家里好了?”
杜如淵嘿嘿地笑。定南王繃著面孔:“回去之后,先和你娘道歉,再去藏書樓把《六韜》《三略》各抄十遍!”
杜如淵低頭應是。
樂越、昭沅、琳箐遠遠坐在路邊的草地上,太子與侍從們也下馬休息,要等云蹤山下清玄派的人來會合后方能啟程。
侍從們捧出錦褥緞墊,一層層鋪于地上,太子坐下后,尤是一副唯恐草屑灰塵污了他的衣衫的神情。
如此做派讓樂越等人頗不以為然。連另一邊的定南王都微微皺眉。
琳箐道:“只看他這些舉動,就難成大事。”
一直沉默站在樂越這邊的洛凌之突然緩步走向太子,樂越、昭沅、琳箐立即豎起耳朵目不轉睛地看。太子顯然對洛凌之很是忌憚,他的侍從們都悄悄伸出手,去摸腰間的兵器。
洛凌之的面容依然平靜如水:“殿下,我有件事想請教。”
太子道:“哦?”
旁邊的侍從喝令洛凌之向太子行禮,洛凌之不予理會,只看著太子道:“殿下隨身佩戴的,可是玄清劍?”
太子道:“不錯,本宮隨身帶的劍,就是玄……”
就在此時,大地突然震動起來,站著的人不由自主腳下踉蹌。
頓時有人驚呼:“地震了!”定南王疾聲道:“鎮定!遠離大樹!蹲下不要動!”
太子的侍從們高喊保護殿下,四周亂成一團。
混亂中,琳箐和鳳桐穩穩地站著,不約而同望向云蹤山方向,他們都感覺到,這并非地震。
琳箐急急地轉頭四處看了看,問樂越和昭沅:“知道老龍在哪里么?”
樂越昭沅同時搖頭。
琳箐拋下一句:“我去看看。”飛身而起,是向著云蹤山方向。
杜如淵頂著商景踉蹌地奔過來,商景向昭沅道:“你也跟過去看看吧,小麒麟不穩妥。這里我守著。”
昭沅立刻點頭,有種初次擔起重任的興奮。它繞進樹林里,悄悄使用駕云術。它駕云術也只懂初階的,根本追不上琳箐。它變回龍身趴在一朵小云上,龍尾拼命拍打,拍起風幫云飄得更快些,氣喘吁吁地向前趕。漸漸看見前方有一座青翠的高山,四壁陡峭,好像一把從云端插入地面的寶劍,高山正在劇烈地抖動,帶動著周圍數十里的土地都在顫抖。
昭沅駕著小云落向地面,落地有點不穩,跌了個跟頭。它剛要爬起來,后頸驀地被一雙手捏起。
昭沅掙扎扭動,抓著它的那雙手將它轉了個方向,它看到近在眼前的琳箐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示意它不要發出聲音。
昭沅趴在琳箐手掌中,和她一道躲在一棵樹后,向山的方向看去。
云蹤山仍然在抖動轟鳴,山下潭水濺起數丈高的白浪。
潭水邊站著一個黑色的身影,手負在身后,抬頭看著劇顫的山峰。
那身影,是應澤。
昭沅的雙眼睜大了一些。
應澤長長嘆了口氣:“云蹤,幾百年不見,你想我了,我也想你了。你待出而鳴,我卻拿不動你了。我老了,你也老了。”他抬手撫上山石,“你暫且繼續在凡間做一座山吧。”
云蹤山的轟鳴聲震耳欲聾,黑云聚,狂風起,雪亮的閃電劈向山頂。電光亮徹天地的一瞬,昭沅恍惚看見高高的云蹤山變成了一把巨大的黑劍,包裹在暗色的烈焰中。
烈焰里,有千軍萬馬廝殺的場景,轟鳴化作了戰場上的吶喊,一個身穿黑甲的身影立在一輛戰車上,從半空中飛馳而過,一劍揮出,鮮血洶涌濺起,遠處的魔兵們四散潰逃。
琳箐用最細的聲音喃喃道:“這就是老龍風光的過去。”
再一瞬,電光熄了,巨劍、火焰和那種種幻象皆消失不見,云蹤山不再轟鳴顫抖,靜靜矗立,又變回那座寂寞的山峰。
應澤又站了良久,一甩袖,山壁上的一塊石頭砰地化成粉末。應澤化作一道黑光,無影無蹤。
待他消失片刻后,琳箐帶著昭沅從樹后走出來,站到方才應澤站著的位置,琳箐雙手合在胸前,對著地上的那堆石屑念了幾句什么,團出一個光球,彈到石屑上,石屑被光球包裹竟然漸漸地合攏,立了起來。
昭沅蹲在一旁,它覺得這樣窺探應澤的隱私不大好。
那塊被打碎的石頭有一面如鏡面般光滑,上面刻著一行字——
清玄派卿遙到此一游。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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