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萬戴之前就曾經說過類似的話,那時候夏寧汝的答案清晰而明確,這次他也不是一時頭腦發熱,而是經過了這幾個月的深思熟慮。
在這個人身邊的確是有幾個月,從一開始的不情不愿的被威脅到習慣到現在三人相處的自然。
說到底他對夏寧汝和夏勤倒也不是沒感情,畢竟這一大一小一個是他這具身體的爹,一個是他弟弟,就算之前真的覺得那與自己無關,在這幾個月的相處里,已經讓他的感覺有了一點小變化——比方說他看著夏小勤在他面前撒潑打滾賣萌阻止他離開就很頭疼,也還的確有些不舍。不然這會兒也不會叫這人爹叫得這么順當。
一句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丘萬戴說完那句話就一直看著夏寧汝,他以為夏寧汝的情緒至少會浮動一下,卻不想這人的表情根本就不動,目光只追隨跑來跑去的小夏勤分外悠遠不說話了
。
夏寧汝不吱聲,場面上的氣氛安靜得詭異,微風徐徐,夾雜著一絲寒涼。
“強扭的瓜不甜,我可以把你當做我的父親,但我一輩子不可能認同你的做法。”丘萬戴嚴肅著一張臉,以表示自己的認真。
“你有你的教育方式,但我也有我自己的看法,就算你逼著我去看那些齷齪事,我也不會愿意按照你的那些千回百轉的方式去做事,說白了,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頓了頓,繼續道:“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你用這種方法才能達到目的。我并不適應這里的爾虞我詐,也永遠無法適應,這個就是我,如果當年我一直留在你的身邊,今天的我肯定能會認同你的作為,但我們中間缺失了十三年,我在武當長大,學的是道法自然,而非人定勝天。或許我能夠暫時妥協,但我不會一輩子都妥協。”
“是啊,”夏寧汝忽然感嘆了一句,“如今你便在展示你如何不妥協。”他的嘴角依舊掛著一絲不明意味兒的微笑。
丘萬戴的目光很堅定,沒有半分的畏懼與退縮,“爹你的確教會了我許多,也讓我學習到了很多事情,我從武當山下來以后,也看到了很多我永遠不可能認同的事情……”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夏寧汝插了一句:“那你便應當知道,就算你不認同,但是這個已經是現實了,所以你只能去適應,而不是避走。”
丘萬戴搖了搖頭:“我并不是逃避,這個世界并不是只有你夏寧汝一種活法,現在你沒法用武當威脅我,當然我也相信你能用別的威脅我,只是現在我已并不畏懼。”
“是么?”夏寧汝笑了一聲,“你不怕?”
丘萬戴覺得自己心跳加速,他咬咬牙道:“我不怕。”
“嗯。”夏寧汝輕輕的哼了一聲。
“我并不是在孤軍奮戰,我有我師傅,有武當,還有不少親如兄弟的朋友,所以我并不怕。”丘萬戴點點頭,“如果你真的當我是兒子,并且有心補償的話,其實不必這么做,在我看來,你用錯了手段和方法。不過你的方法也的確震懾到了我,至少這幾個月我一直在琢磨著要怎么逃離你卻一直沒敢動手
。”
夏寧汝的表情平靜,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話。
“你可以算計人心,但你這樣的方法,永遠得不到人心。”
夏寧汝嗤笑了一聲,似乎在笑著說那玩意兒我不需要。
這一刻,丘萬戴才真正的覺得夏寧汝很可憐。
這人并不是不想得人心,只是可能是以前的經驗與教訓讓他根本不在乎這件事了,對于他來說,得不得人心無所謂,退而求其次只要有人在身邊就好了。
冷心,冷感,冷情。
并不是沒有愛,他對夏勤與他都相當寵愛,不過在另外一方面,卻用盡方法在讓他們成長,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成長過來的。
夏寧汝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但現在看來,這人可能永遠沒法敞開胸懷。
夏寧汝終于把目光轉了回來,看向自家大兒子:“你之前問我能不能放過你,你覺得怎么樣才叫放過你?”
他停了一下,又問道:“夏辛,你覺得我沒有給你自由么?那你現在有接管極樂門的事情,我有讓你管理我名下的商鋪,我有讓你入朝為官,日后繼承爵位么?”
“爹,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哦?”
“意思就是,我不屬于這兒。”丘萬戴不假思索的說道。
夏寧汝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丘萬戴道:“我可以叫夏辛,可以認你做爹,可以把夏勤當做我的弟弟,但我不需要那些你的身份,也不需要你的財富,更不需要你身后的勢力。”
“你說的相當動人。”夏寧汝沉聲說道。
“我知道你不認同,因為在你看來,如果這些都沒有,什么都是個屁。”
“夏辛,我第一次見你這么粗俗的講話
。”
他也是有火氣的。丘萬戴揮了揮手,“我說的是實話,你需要這些來支撐著你的信念,但是別人都沒有,卻依舊照樣著好好的活著。”
丘萬戴嘆了口氣,“我知道我說這些你都無法認同。的確你深刻的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力量無比重要,有力量才能將人踩在腳下,教訓那些傷害你的人,但有一件事或許你并不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不能用你所有的力量去強迫別人接受你的選擇,你這么做,和當初傷害了我們夏家的人有什么區別?”
“哈。”夏寧汝忽然大笑,似乎有些控制不住,“你今天真讓我刮目相看。”
丘萬戴看他的臉色,正兒八經的提出:“我想離開,如果你和夏勤想我了,可以給我飛鴿傳書,我會趕來的,每年的新年我都可以……”他說了一半,忽然想起了今年的年初一的正旦典禮,然后就一點都不想在新年回來了,他咬咬牙,特別具有犧牲精神的說道道:“嗯,都可以回來陪你們。”
“夏辛,這里就是你的家。”夏寧汝止了笑,看起來并不想松口。
“嗯,因為你是我的爹,而夏勤是我弟弟。”
“雖然你說的特別動聽,夏辛,”夏寧汝低聲說道,“但正如你所說,你有你的選擇,而我有我的對策,你不能用你的想法去強迫別人接受。”
丘萬戴:“……”
“爹,”丘萬戴差點沒吐血,“我沒有想過強迫你接受我的觀點,我只是表達了我自己的想法,不適合就是不適合,你就是永遠把我關在順寧侯府,我也不可能同意你的觀點。”
“脾氣漸長了啊,以前你倒是沒什么脾氣。”
“……”反正不是你給慣的。
“爹,這想法并不是一天兩天,我知道當初你把我拋棄在外頭有你的苦衷,你不想說可以不說,但是這么多年了,能重逢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了,好好珍惜我們之間的父子之情,不好么?”這么說倒是有點矯情,不過卻是他心里的真實想法,夏寧汝雖然不是一個好爹,但是他的確讓他體會到了父親是什么樣的,除了不認同這人的觀點之外,他對他和夏勤都好的沒話說
。
夏寧汝的眼睛瞇了一下,而后他的表情慢慢的松弛下來。
就在兩人圓眼瞪圓眼的時候,第三雙小一點的圓眼跑了過來。
“爹爹,你剛才在笑什么?哥哥說了笑話嗎?什么好笑的我也要聽。”方才夏勤發現了涼亭后的草堆里有螢火蟲,一時入了迷,聽到他爹笑聲的時候,他快要抓到了,所以就沒有立刻跑過來,現在他的一雙小手合十,中間露出了一點點小縫兒,正躺平著舉在自己的胸前,“如果你們告訴我,我給你們看螢火蟲。”
他小心翼翼的朝著手心的小縫兒里看,會發光的小蟲扇動著翅膀,讓他的手心有點發癢,不過會發光真的很好看,而且那邊還冒出了很多。
“我笑……”你哥哥他異想天開。
夏寧汝本想這么說,不知怎么卻沒有辦法順利開口。
“爹在笑你撲螢火蟲的動作,太笨拙了。”
夏勤撅著嘴瞪了丘萬戴一眼,“哥哥你都抓不到。”
“誰說我抓不到。”丘萬戴怒了,“等著,我待會去抓一桶,看你敢不敢說我抓不好。”
“你說的!我等著。”夏勤明擺著不行。
“我們那兒最多這個玩意兒,小時候我抓了很多,一放飛一閃一閃的特別漂亮。”丘萬戴站起來,吩咐了跟著夏勤跑來的下人拿一個竹罐子來,然后拉著夏勤一起準備去抓螢火蟲。
看他的動作,夏寧汝倒有些微微訝異,他以為丘萬戴會準備跟他死磕到底要他的答案。
丘萬戴當然沒有忘記,只低聲說道:“爹,你想一下,這些年你得到了很多,卻也失去了很多,是時候可以放松一下,不要事事算計,這樣不累么?”
丘萬戴默默的嘆了口氣,反正這人就算不答應,他還有殺手锏。
他現在,真的不害怕了。
因為他不是孤軍奮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