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臣這話并不是場面話,而是他的切身感受。
他到萊州也有一個多月了,最開始就曾和耿仲明商議過招撫之事,結果還沒點眉目,范景文就殺了過來。雖然招撫沒成功,但對于各方兵馬,他都有了大概的了解。
雖然耿仲明和孔有德是一起的,但耿仲明的兵馬其實并不怎么樣,他的軍中,偷奸耍滑,喝酒賭博,甚至有將妓女帶回軍營的事情,訓練的時候偷懶的也不在少數。
他能夠圍困萊州城,后來又在虎山堅守大半個月,完全是依靠人數和手中的精良火器,如果沒有這些火器,估計他連三天都撐不住。
而朝廷的兵馬,其實也不怎么樣,也就范景文帶來的通州軍,明顯要強不少。但他感覺還是比不上孔有德手下的天策軍,怪不得范景文帶著四萬人,能被孔有德不到萬人擊敗,最終只帶著萬余人狼狽的逃回萊州城。
天策軍的強大,如果不是親眼看過這些,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一支軍隊居然能夠如此強悍。
不過這天策軍越強大,也越符合他的利益,他也是有野心的人。
張國臣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二歲中進士,現在已經快四十多歲了,卻還只是個兵部郎中,正五品的官。
官場蹉跎二十年,才混到正五品,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滿足的。
雖然和他剛入仕途,年輕氣盛,不懂得圓滑世故有關系,更多的則是因為出身的問題。
他個孔有德一樣,都是遼東人,而遼東和大明的內地不同,自大明立國開始,遼東就一直實行衛所制,沒有設州立縣,他們更多的任務就是拱衛遼東的統治,所以遼東大部分都是軍戶,民戶也有,但大多也是歸衛所管轄的。
再加上遼東苦寒之地,一般的家庭,根本沒有那個精力去培養讀書人,因為讀書就意味著沒法勞作,家里就少了一個重要的勞力,而且還有筆墨紙硯,束脩之類的開銷,所以讀書人很少。
也就是說,能夠進入仕途的遼東人,數量相當之少。
張國臣屬于那幸運的一員,雖然家里條件很差,但父母都支持他讀書,而且他也不負眾望,成功的考上了進士,有了做官的資格。
但因為朝堂之上,根本沒有幾個同鄉,需要幫襯的時候都沒人能幫上手。
而且對于官場的各種規則,他們也都不太懂,很容易得罪人。
別人都是一群官員抱團,他們遼東系的就三五個人,想干點什么事情都不成。而且還會受到其他派系的打壓,畢竟沒有靠山。
于是,他已經是不惑之年了,官場摸爬滾打二十載,才看看是個正五品的兵部主事,他不甘心。
他對自己的才能有個清晰的認知,雖然不是張太岳那種曠世之才,但也在一般水準之上。
如果他不是出身遼東,這個時候不說入閣,當個一部副手,或者外放巡撫,也都不是什么問題
所以,他需要尋找機會,好讓自己爬到更高的位置。
而眼前的孔有德,或者已經被趕下海的耿仲明,被消滅的李九成,都是他瞅準的機會。
雖然另外兩個已經敗了,但孔有德還在,他就還有機會。
這年頭想要升官,最容易的就是通過戰功,尤其是對東虜的戰功,升官最容易。
當初袁崇煥能升官那么快,主要就是通過戰功,寧遠之戰的時候,他只不過是個正四品的兵備副使,還屬于先帝破格提拔的,后來崇禎上位,直接就給提拔到兵部尚書兼薊遼督師,正二品大員。
而被逮捕下獄的前山東巡撫余大成,崇禎二年的時候也和他一樣,是個兵部郎中,只不過他是職方司,自己是職方司罷了。
余大成之所以升官那么快,主要的功績,就是召回了因袁崇煥下獄,而帶兵回荊州的祖大壽,也跟戰事有關。
對張國臣來說,其他路走不通,那就走戰功這條捷徑。
他當初到萊州之后,沒有先進萊州城,而是直奔耿仲明大營,就是為了跟這個同鄉搞好關系,為了以后的發展打基礎。
雖然耿仲明跑掉了,但現在孔有德的軍隊這么能打,而且戰斗力是真的強,如果能跟他搞好關系,順便談好招撫之事,少不了他的功勞。
并且自己可以再朝中為他提供一些助力,甚至將來可以與他共事,盡可能的給予他方便。
而孔有德率軍重新歸順之后,肯定是要去打仗的,無論是打流寇還是打東虜,有了戰功,肯定不會忘了自己這個同鄉,到時候互相幫扶,未必不能做到戚繼光和張居正那種程度。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故意放低姿態,博得孔有德的好感,使得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順利。
“老哥你說的這些,其實我也想啊,可是這朝廷總要為難我,我能有什么辦法?”孔有德有些無奈的說道。
然后又有些憤怒的說道“當初在吳橋,我也是率軍趕往大凌河,準備與進犯的韃子決一死戰的!結果沿途官員百般刁難,甚至那吳橋知縣,還趁著大雪封路之時,誣陷我軍叛亂,聯絡周圍衛所兵馬,準備將我軍一網打盡!老弟我走到這一步,完全是被逼無奈啊!”
張國臣也作憤怒狀態“是啊,當初吳橋所發生的事情,老哥我也都清楚,那畢自寅確實是做的太不像話了,也的確是該死!”
然后又語重心長的說道“不過現在畢自寅已經不在人世了,老弟你也沒必要跟一個死人較勁不是!接下來,應該想想之后的事情怎么辦啊!總不能繼續這么打下去吧,雖然老弟你的兵馬很強,但朝廷的兵馬更多,你總不可能一直打下去吧!”
孔有德也明白他的意思,開口說道“老哥你直說吧,范景文是個什么意思?愿意跟我和談?”
“既然老弟你這么敞亮,那我就跟你交個底吧!范撫臺的確是不愿意再打了,再打下去,恐怕整個山東都會打成一片白地,所以看到你來到這萊州城外,就派我過來商談此事!”
“范撫臺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不知老弟你有什么打算?我覺得打下去對你還是對朝廷,都沒有半點好處,現在的情況對你很有利,不如就此和談吧!”
孔有德仿佛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淡淡地說道“既然范景文想談判,那我就給他這個面子,不過他范景文能開出什么條件呢?總不可能說不打了就不打了吧?”
雖然孔有德嘴上這么說,但他其實也不太想打下去了。
到現在為止,他已經基本上控制了登萊二府,完成了第一階段的目標,而且現在也需要時間消化和鞏固地盤,以及建立起有效的統治,這都需要有足夠的人手。
如果大量的人手都耗費在這萊州城外,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孔有德也有想過打下來州城,但后來還是放棄了,不是打不下來,而是代價太大了,根本就不劃算。
當初耿仲明和李九成,一共三四萬多人圍城三個月,用盡了各種辦法,甚至把原山東巡撫徐從治都給打死了,結果還是沒能拿下,還損失了接近萬把人。
自己現在和他們比,在攻城方面,優勢也多不到哪去。
火炮方面,耿仲明他們有十門紅衣大炮,幾十門佛郎機,雖然自己手頭也有十門紅衣大炮,但需要防守登州和威海衛,并不適合調派過來,繳獲的那十三門,也都被范景文臨走時毀掉了,剩下兩門沒炸的也不知道穩定性如何。
至于手頭接近兩百門各種型號的佛郎機,也不可能全部集中到這,而且這東西攻城的效果相當一般。
而且現在萊州城的守軍更多,當初耿仲明對付的只有一萬七八千明軍,現在萊州城內有劉澤清和王道純的一萬五千人,原本留守的四千多人,還有范景文潰逃回來的一萬左右兵馬,接近三萬人。
而自己能夠集中過來的兵馬,也不過萬余人,就算把那些俘虜消化了,再招收一些兵馬,頂天也就兩萬。
明軍這次準備的也更加充分,而且也更有防守的經驗,對于各種攻城策略,他們都有一定的了解,知道如何才能更有效的防御住。
初步估算,如果想要強攻拿下萊州城,起碼的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再搭上起碼七八千條人命,甚至可能會更多,這樣的損失,孔有德根本無法承受。
強行攻城,對于他來說不是一個合理的選擇,而且現在還有其他的事情繼續他去處理,在這耽擱不起。
孔有德似笑非笑的盯著張國臣,結果張國臣倒有些尷尬,還是開口道“孔老弟,既然你有這個意思就好!不過我現在并不知道范撫臺的意思,他只是看到老弟你來了,讓我來試探一下,看看你有沒有和談的想法!可能連他自己,都還沒考慮清楚這件事情!”
孔有德笑著說道“那好,那老哥你就回去跟范景文說,我愿意跟他談判!看看他能開出什么條件!不過我可不會等太久,希望他能在一天之內,想好條件!”
張國臣沒想到孔有德這么快就同意了,本來已經準備好的勸說之辭沒了用場,搞得他有些郁悶。
不過順利完成任務也好,看孔有德這么爽快的就答應了,這件事情能成功的可能性,應該高得多,至少比當初跟耿仲明談要容易。
“既然孔老弟你如此深明大義,知曉是非,老哥我這趟就沒白來!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稟告范撫臺了,看看他那邊是個什么章程,老弟你可千萬要忍耐,不可做出魯莽之舉!”
看到孔有德已經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張國臣也很欣慰,無論怎樣,他跑這一趟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至于后面能談的怎么樣,就看雙方的想法了。
孔有德又補充道“你告訴范景文,只要他有足夠的誠意和談,這件事情基本就能敲定下來!”
張國臣點了點頭,然后便出去了,回萊州城去跟范景文匯報這件事情。
看到張國臣離去的身影,孔有德也陷入了沉思,接下來要跟范景文提些什么條件,以便討價還價。
其實他現在的底氣并不足,雖然手頭兵力不少,但應對的面實在是太寬泛了,不說這萊州城內的兩萬多接近三萬明軍,還有登州城方面,即使黃龍的水師損失不小,但也不能不防。
以及東南方向的那群賊寇,雖然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反饋,但他們并不好對付,否則也不會短時間拿下靖海衛,還差點拿下成山衛。
而且青州方面,也需要時刻留心,雖然現在跟白蓮教是盟友,但雙方心底都清楚,這種聯盟其實并不高不牢固,隨時都可以瓦解。
孔有德擔心白蓮教發展勢頭過快,然后真的搞出一波大事情,比如攻下了青州城或者濟南城,干掉了里面的衡王,德王或者魯王。
那個時候,朝廷無論如何也會逼調集重兵前來圍剿,等到干掉了白蓮教,肯定會順便過來打自己一波,真要是這樣,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所以,必須要把談判這件事情,盡快敲定下來。
難就難在這,如果表現的太過急切,可能很多應該的利益就拿不到了,如果要的太多,說不定這件事情拖延的時間就會很長,最后生出許多變數。
第二天中午,張國臣又出現了孔有德面前。
張國臣來的時候,剛好是飯點時間,孔有德還和前一天一樣,邀請他共同用餐,而張國臣又沒有文官那些臭毛病,于是兩人就在一張簡易的飯桌面前,邊吃邊談。
“來,張老哥嘗嘗這兔肉,上午剛打到的,新鮮著呢!知道老哥你要來,我親自下廚做的這爆炒兔肉!來嘗嘗味道怎么樣!”
“沒想到孔老弟不但會帶兵打仗,居然對烹飪方面也有涉獵啊,那老哥我就不客氣了!”張國臣一遍笑著夸贊,一邊夾起了一塊兔肉,放進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