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參將蘇翎與遼東經略袁應泰站在降兵大營前,面對無數雙驚疑的眼睛,屹立如山。
那一刻,連遼東經略袁應泰都感覺出幾分威武之氣概來,倘若不是遼陽眼下還在建奴手中,難免會生出幾分詩意,怕是不出七步,便能得傳世之句。而此時的遼陽城的守城八旗兵,紛紛關閉城門,上城墻防御。
可遼陽城畢竟太大,環城二十里,處處都能望見這些黑甲騎兵與那些奔行如飛的披發軍。袁應泰擁數萬之兵尚且不足防御,何況區區數千之兵?所以,那些已經顯得有些頹敗的城墻之上,只稀稀拉拉地露出一些士卒的人頭,勉強能將城門上方布滿,而大部分的城墻地段,都空無一人。這樣的防御,與其說是駐守,不如說是待宰羔羊,只要四面齊攻,瞬息可破。
蘇翎冷眼望著這些都還算是身強力壯的降兵們,心內不停的翻滾著各種念頭。假使這些人能夠在遼陽的巷戰中繼續浴血搏殺,八旗兵怕是進城之后便陷入羅網,少說也要再折損近萬人馬。可惜終歸斗志不強,再說,那些武官們怕是都已率先逃去,剩下的士卒無人統領,難免心生退意,最終放棄抵抗。
再看到這些降兵之中,也有不少身上染血,臂上帶傷的,蘇翎算是勉強暗暗點頭。至少這些人還能在城中拼上一陣子,沒有如城外那幾位總兵一樣,退得比兔子還快。
蘇翎側頭望了望遼陽城,見絲毫沒有大兵出城的動靜,便略微盤算了下,說道:“祝浩!”
“在!”祝浩一抖韁繩,自蘇翎身后走出。
“去將這里的武官都帶出來。”
“尊令!”
祝浩答應著,便揮手召喚一百名騎兵護衛,奔進降兵大營。
“所有原任武官,無論大小,一律前往出口面見鎮江參將蘇將軍!”
此起彼伏地呼喚聲。很快在降兵大營內繞行一周。很快。一些武職軍官便起身向鎮江參將地大旗跑去。這些武職軍官大多是把總、百總一類地。都是明軍中最低級別地武官。是出于武官序列最底層地基礎。這些人大部分都帶傷。胡亂用破衣扎著。好在都不算重。行動自如。與那些降兵一樣。若是傷勢稍重。不說能不能自行走到這大營之內。單是八旗兵便不會放過。這兩萬降兵都還算有用之人。沒用地。努爾哈赤自然不會拿來浪費糧食。
片刻之間。蘇翎與袁應泰面前地空地上。便站出來二百名左右地武官。看得出。都算是久在軍伍之人。身形魁梧。顯然擅于搏殺。此時能夠站出來聽命地。自是對自身被俘抱有遺憾之人。或者說。還能夠聽從軍令。倒是還有一些武官。隱伏在降兵之中不愿出來地。懷著趁機溜走地心思。
蘇翎掃視一遍面前地武官。高聲喝到:“屈身降敵。論罪當斬!愿立功贖罪地。都上前一步。”
話音剛落。這二百名左右地武官都應聲齊齊向前踏進一步。倒是有幾人不知是心思不定。還是傷勢稍重。微微落后半拍。但仍然跟從眾人向前一步。
“好!”蘇翎繼續提高聲音。說道:“現在你們都跟著我。殺敵立功。升官領賞!”
“是!”眾人紛紛應道。
這二百多人,大概算是明軍之中僅余的敢于在戰陣之中博取功名的彪悍之士了。可惜在原有的軍伍之中,可不是僅憑一身功夫便能立功受賞的,眼下算換了個上司。能不能實現,在這遼陽除陷之后,當是可以一試的。
蘇翎側頭對祝浩說道:“給他們馬匹、甲杖、兵器。”
“是。”祝浩說完,便帶著數人奔去,不多時,便有黑甲騎兵牽過適才殺敵奪得的戰馬、兵器過來。那二百名武官立時上前接過,紛紛披掛、上馬,仍舊列隊站在蘇翎面前。
“你們各自召集原屬士卒,另挑選人手。每隊百人。前往校場領取兵器甲杖,列隊待命!“尊令!”馬上武官各自應道。
“有不尊號令者。立斬!去吧。”蘇翎一揮手,那些武官隨即調轉馬頭,在降兵大營內散開。
頓時,大營內那兩萬多降兵紛紛移動起來,遠遠望去,猶如一鍋粥般地四處奔跑著。那些武官原屬士卒,有多有少,甚至只身一人,不必詢問降兵們愿不愿意,均都強制指定降兵跟隨自己馬后集結。有那隱伏不愿露面的武官剛一分辨,那跟隨進營的黑甲騎兵上前便是一刀,斬于馬下,而動作稍慢地,也被厲聲呵斥,腰刀時時飛舞。
很快,第一隊一百人列隊出營,向校場奔去,哪兒守護的黑甲騎兵,立即按順序發放兵器、甲杖。此時也不及分辨,有什么拿什么,只要人手一件能殺人的家什便可。
袁應泰有些好奇地看著蘇翎這般分派,有這么召集人馬地么?哪一本兵書上可也未曾見到過。趣官做事,喜歡一條一條的清理,什么先后左右,可從未如蘇翎這般當即立斷,不從即斬的手段。尤其是在敵人還占據著遼陽城,就在敵人眼皮子底下做這事情,還當真有些大將之風。
從殲滅降兵大營四周的后金兵,到第一隊領取兵器、甲杖,還不到小半個時辰。很快,遼陽城東校場上的兵器甲杖便領取完畢,此時僅有萬人左右的算是“新兵”的人武裝起來,剩下的,都只在校場上列隊,等候命令。
蘇翎旋即命令剩余手無寸鐵的官兵們前往遼陽西門外地校場,哪兒還有更多的兵器、甲杖。同時,撥出以前黑甲騎兵護衛,并命二十個明軍百人隊一同前往西門。
此刻蘇翎完全不知道這些明軍武官的姓名,也沒有問,得到命令的黑甲騎兵武官只隨手就近召集那些武官,帶隊前往遼陽西門。
這般大模大樣的表演,不僅袁應泰深感新奇,連遼陽城上的后金守兵,也覺得奇怪。但看到這兩萬明軍幾乎瞬間便武裝起來。心內更是多了一份驚駭。城內不過五千守軍,如何應對?且留駐遼陽的李永芳,始終未下達任何命令,到底是戰還是不戰?這樣的想法,多數后金兵都在考慮,怕是不戰而降地心思都有了。
李永芳地屬下。尤其是那三千自其降了努爾哈赤起就一直帶在身邊的兵,可都原屬明軍建制,降兵一詞,放在這些人身上才是名副其實。多年來努爾哈赤一直戰無不勝,強悍之態從未消失過,這些人自然也不敢有絲毫異動,可眼下,誰強誰弱?且一直督戰的努爾哈赤不在,若不是城內還有兩千不熟悉的后金八旗兵。這第一個降的,便又是這些人。蘇翎便這般在遼陽八旗兵地眼皮子底下重新增添兩萬新兵武力,連同蘇翎自己帶來的一萬人馬。總計三萬,接下來,便要看蘇翎如何攻取已經破爛不堪的遼陽城。如今守城的八旗兵沒有火器、大炮,就算繳獲地遼陽原有地火器,也因無人會放而不能使用。
李永芳在沈陽城中募集的明軍炮手,以及在遼陽陷落之初募集地降金士卒,被努爾哈赤帶走一部分,留在遼陽城里,此時看這架勢。更是不敢稍有大的動作,生怕被八旗武官交出去放炮攻擊。再說,遼陽城內地火炮、火器,大多都在守遼陽時被燃放殆盡,火藥、彈丸等等都還成堆地堆放在繳獲的武器存放處,哪里會來得及重新裝備到城墻之上?
遼東經略袁應泰倒是不擔心自己所處的位置,會被遼陽城上地火炮轟擊。按這個距離,大多數火炮都不及。遼陽城內倒是有幾門大炮可以有這樣的射程,但就算努爾哈赤得到了。也不會使用。
遼陽城內的火炮,類似滅虜炮、將軍炮者,真是大大小小數百門,幾近千數,這些大多是原任遼東經略熊廷弼任上鑄造、收集的,但真正威力巨大的,只有數門。
如今在刑部任尚書的黃克瓚,在往年擔任協理戎政時,曾招募到能鑄造呂宋大銅炮的匠人。在京城鑄造大炮二十八位。并且派遣援遼守備黃調煥以及陳有功、顧應泰等三十人。運往遼陽七位大炮。其中一位重達三千余斤,被當時駐守奉集堡的李秉誠總兵運去。據說當時一發擊斃建奴七百余人,其中還包括武官兩名。這當然有所夸張,但威力大過所有明軍現有的火炮是確定無疑地。這其中也包括明軍自與努爾哈赤開展以來甚少擊斃敵方武官的情形。
剩下的呂宋大銅炮,重二千斤以及一千斤的,便安放在遼陽城頭,其轟擊效果顯著,袁應泰親眼目睹的,便有上前建奴八旗兵死于炮下,不過,隨著八旗逼近城墻,這兩門火炮只能及遠,便用不上了。這三門較大的火炮,奉集堡的那門,撤退時被深埋地下,遼陽城上的這兩門也被破壞,不能使用,而剩下的四門,倒是還在遼陽城內,但袁應泰在城破危急之時,令隨炮而來地炮手們盡皆出城,奔廣寧而去。是故就算建奴得到那四門大炮,也不會燃放。
想到這里,袁應泰不禁惦念起尚在京城里的那剩余十七門大炮,以及仿制的大型佛郎機十二位,若是都在遼陽,說不定遼陽不至于如此。不過這僅僅是想想,待遼陽再次回到自己手里,再做打算不遲。只是這事到要好好與這位年輕的鎮江參將商議下才是。經此磨難,袁應泰算是將趣官的臉面徹底丟棄,這立下傳世之功,可不僅僅是趣官的臉面,此時,袁應泰方才明白熊廷弼為何要以古怪脾氣,肅立自己在軍伍之中的威信。
就在新組建的明軍奔到西門校場,在黑甲騎兵以及披發軍的嚴密護衛下繼續武裝時,蘇翎派出前往太子河一帶哨探地游騎返回一人,稟報說并未見八旗兵地蹤影。余下的哨探正越過太子河,繼續尾隨八旗兵地路徑,要一直看到八旗兵馬的痕跡為止。
長達四里的遼陽城墻下的這段路,被那些新兵們一陣狂奔,不論以往是否做過類似的長跑訓練,此時都急若奔馬,一直到將兵器甲杖拿到手里,方才列隊喘著粗氣,稍稍歇息。此時,遼陽城東門校場上,聚集起一萬六千多兵馬,而西門處,則也有同樣的數目,待整隊完畢,三萬多人一起望向遼陽城,眼中的怒火,已經足以焚燒整座城池。
袁應泰激動之余,總算打量了一下聚集在遼陽東門一帶的兵馬,腦子開始轉動,面對蘇翎問道:“如何攻城?”
蘇翎望了望遼陽城,用馬鞭一指東門,說道:“爬過去便可。”
蘇翎所指之處,便是袁應泰用以炸塌的東門城樓一帶,雜亂的廢墟高高堆起,但的確可以攀爬上去。此時廢墟一帶看不到任何八旗兵的影子,就算廢墟后面有八旗兵駐守,也難以抵擋這上萬人的蜂擁而入。
努爾哈赤當初攻打遼陽城時,可以在遼陽城下緩緩整兵列陣,如今蘇翎卻更是帶著幾分不急不緩,慢條斯理地收編新兵,武裝列隊,然后方才對付這眼前的囊中之物。
久在蘇翎準備下達指令攻城時,就聽得遼陽城內忽然傳出喧鬧聲,且越來越烈,與先前一片死靜截然不同。
袁應泰驚疑不定,問道:“怎么?建奴開始屠城了么?”
蘇翎側耳聽了聽,搖搖頭,說道:“不是,咱們暫且再等一等,看看李永芳到底如何打算的。”
“李永芳?”袁應泰不解,“他會獻城?”
“他能降建奴,便也能降我。”蘇翎的話不容置疑。
的確,當初努爾哈赤大軍兵臨撫順城下,與蘇翎此時集兵遼陽有何不同?為了活命,能降一次,便能降兩次,還真沒見哪個死心塌地地不要命的降人。
既然這么說,袁應泰便耐著性子,在風中傳來的喧鬧聲中去辨別一絲痕跡,試圖盡量解決心中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