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升寅山口,反字軍新營,宋一方營帳內。
傷痕累累的鄭傑四名軍士用擔架擡著,擡入營帳之內,渾身鮮血的鄭傑還在輕聲喊道:“大將軍,我要見大將軍……”
營長內圍慢了宋一方麾下的將軍、謀士等人,等鄭傑擡到營帳中間的時候,都被他身上的傷痕所驚呆,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甚至兩腹部都還有兩支被砍斷的羽箭,箭頭還沒入腹部‘肉’中,往外冒著鮮血。
宋一方從桌案後走出,看著那鄭傑,卻看不清楚這人的面容,忙問:“這人是誰?”
擡進來的一名副尉忙說:“他口稱是隨少將軍和安謙將軍入城的一名步卒長”
此話一出,衆人大吃一驚,看見鄭傑這模樣,再想那宋離和安謙,必定兇多吉少。
宋一方忙問:“怎麼回事?”
副尉正要開口,就聽到擔架之上的鄭傑用盡力氣喊道:“快叫大將軍發兵發兵二公子和安謙將軍被困於城內快”
宋一方忙俯身‘吻’那鄭傑:“你叫什麼名字?”
鄭傑因爲被葦汕的酷刑‘弄’得快要昏‘迷’,但還是咬緊牙,按照先前宋史告訴過他的話說:“我叫……唐璜,是大將軍嗎?快……發兵。”
鄭傑說出自己叫唐璜的時候,站在一側的陳志雖面無表情,但宋史臉上卻浮現出一絲笑容,笑容雖然轉瞬即逝,但卻被站在他對面一直盯著他看的宋先捕捉到。宋先盯著那口稱自己是使團內護衛軍士的唐璜,頓時起了疑心。
宋一方此時站起來,喊道:“立刻發兵攻打武都城”
剛說完,就聽到宋先喊:“慢”
宋一方盯著宋先,眼中充滿怒火,宋先走出人羣說:“父親,爲何獨獨他一人活著出城了?他能出城,爲何二哥和安謙將軍卻被困在城內?其中必定有詐”
宋一方此時腦子裡一片魂‘亂’,也顧不上這麼多,宋史此時卻不慌不忙地看著陳志。陳志走出來,蹲下看著那假裝是唐璜的鄭傑,看了半天說:“對呀,大將軍,恐怕有詐……”
宋史聽陳志這樣一說,小小地吃了一驚,心中暗罵:你這狗頭軍師,說什麼胡話
陳志又看了一陣,隨後指著那鄭傑身上的鎧甲道:“大將軍,你看,他身上所穿的鎧甲是那武都城守軍的?這麼說……”
旁邊一名副將忙‘插’嘴道:“他如果不是武都城中的細作,那便是他換了武都城守軍的衣服,這才魂出城來,也許是出城被發現,只得奮力廝殺,才落下了一身的傷痕。”
那副將的話正合陳志的心意,陳志點點頭道:“如果是武都城中的細作,他們這樣做只會有一個結果,讓我們發兵,可事實是他們並不願意我們發兵攻打,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
陳志一番話,先是懷疑,隨後從懷疑中找出所謂的線索,認定其真實‘性’,一來二去,讓宋一方不得不認定認定武都城中守軍已經向自己的兒子宋離和麾下大將安謙下了毒手。此時他耳中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話語。在他眼中所有張開嘴說話的人都是無聲的,如同啞巴一樣,他撥開人羣,走出賬外,對著所有人大喊道:“發兵發兵發兵”
宋一方連吼了三聲之後,再也沒有人敢發對,站在他身後的宋先也清楚,此時無論用什麼辦法都無法說服父親三思而後行,除了全力攻城沒有任何辦法。
宋先微微搖頭,轉身看了站在一側一直不發一語的嗣童,隨後轉身離去。
站在所有人身後的宋史握緊了自己配刀的刀柄,渾身上下止不住的發抖,贏了,終於贏了,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從今天開始,那條通向販子局主帥寶座的大‘門’就向自己正式打開了,如今自己要做的,只是邁開步子踏上那條路。
宋史轉過身,看著代表著主帥的那張寬大的座椅,微微一笑,想起陳志對他說的那句話:“少將軍,有時候,苦‘肉’計對自己人最管用。”
即日,反字軍三十萬大軍,除三萬人在主營看守輜重之外,其餘全部兵臨城下,同時宋一方下令麾下軍士可在武都城周圍隨意肆掠,不犯軍法,城破之後,允許軍士入城搶掠五日,所得之人、物,盡歸己有。
江中,武都城,太守府。
偏院的院落之中整齊地擺放著五具屍體,宋離坐在五具屍體前,一直呆呆地看著,旁邊的擔架之上躺著奄奄一息的安謙,張生用盡了辦法纔將安謙身體內部分毒給‘逼’出來,但因爲毒氣攻心,要救回已經沒有可能。用張生的話來說,除非有神術天降,否則安謙只剩下一條路可走——黃泉之路。
趙起被五‘花’大綁,靠在院落之中大樹下,冷冷地看著我們。敬衫已經換了一身衣衫,站在院落的角落裡拿著他那本心愛的圖冊翻看著,似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我站在離宋離一丈遠的地方,等待宋離最終的決定,到底是走,還是留。我知道無論他是走是留,都無法改變反字軍攻城的事實,如今斥候急報,反字軍大軍已經開拔向武都城下襲來,還有半日的時間就到城下,而如今這種狀況,宋一方必定不會認真的擺兵佈陣,只會大手一揮,號令攻城。
宋離雙手捂著臉,終於開口說:“大人,昨夜之事,宋離多謝了,若不是你,恐怕我和安謙將軍早已命喪於此。”
我看著地上擺放著的屍體說:“不會,無論站在哪個位置,我拼死都會救你一命,我可不願意背上一個殺人的罪名,因爲我從未打算過要將你殺死在城內,就算要拼死一戰,也是在戰場之上,不是在這裡用這種偷偷‘摸’‘摸’的辦法。”
宋離苦笑道:“大人,我們本是敵對,但我覺得你卻是個君子。”
我搖頭:“你錯了,我是真小人,不是僞君子。”
“也許吧。”
宋離說完,起身看著在旁邊擔架上已經說不出話來的安謙,簡單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看樣子是打算要離開。
我趕緊問:“二公子是要準備出城嗎?”
宋離咬牙道:“難道留在這等死嗎?我敢打賭,要是城破,第一批攻進城來的必定是我大哥的兵馬,就算是那樣,我也難逃一死,既然這些曾經忠於我的屬下都已經背叛了我,更不要說我師父麾下的那五萬大滝降軍了。”
我看著他說:“但你要知道,如今你父親已經兵臨城下,就算你現在出城,他們也會直接無視,甚至有可能將你砍殺在萬軍之中。”
宋離擡起頭來盯著我道:“怎會?我是父親的親子,他怎會要我死?”
我搖頭:“二公子,不是你父親想要你死,而是你父親現在心中已經差不多認定你和安謙將軍已經被害了,你試想,兩軍‘交’戰,大戰將至,刀劍出鞘,怎會遣什麼使團來城中議和?這明明就是一箭雙鵰,一石二鳥之計。”
宋離低下頭:“一箭雙鵰?對,我早就想過會是這樣,只是沒有辦法違抗父親的命令,如果我真的死了,能讓父親看清楚那些‘奸’詐小人的真面目,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我很想指著宋離的鼻子大罵他愚蠢、迂腐,但如今他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落魄之人,說什麼有用嗎?換言之,我不可能助他東山再起,因爲不管怎樣,如今我和他都分屬不同勢力,是敵對雙方。
“你真的沒有想過其他可行的辦法?如今,你大可寫上一封書信,我讓人‘交’予你父親,讓他知道你還活著。”我說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雖然這個辦法很愚蠢。
宋離搖頭:“既然我身邊的親信都是‘奸’細,那父親身邊必定有更多的‘奸’細,我的書信根本不可能‘交’到他的手上。”
“可是……”
我剛說出兩個字,就被宋離的手勢打斷,他又一次擡起頭來,眼神中充滿了怨恨,怨恨之中含著一種絕望。
宋離道:“大人,你的好意宋離心領了,如今唯一的機會便是我能親眼見到父親,說清這件事,但……我卻不能說服父親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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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上前一步:“二公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並非是想讓你勸說宋將軍退兵,如今箭已在弦上,不可不發,這場戰也不可不打,只是苦了武都城中還有周圍沒有撤走的百姓,我還有一個辦法,請二公子靜心聽我說完,如何?”
宋離知道如今事已至此,任何一個辦法聽聽也沒有害處,於是點點頭。
我道:“我知道建州城內你還有一個大姐宋忘顏,你大姐公正無‘私’,我早有耳聞,不如我遣一隊軍士護送你繞道去建州城?”
宋離聽完,覺得這不失爲一個好辦法,但沒有及時點頭,他還在思考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反字軍圍成,必定會死死圍困,一小隊兵馬怎會帶他平安離開,就算僥倖落入不是大哥兵馬的人手中,送到父親的營帳之內,自己以後也兇多吉少。
我明白宋離心中的困‘惑’,用手一指東面那座高聳的大山說:“公子,只要你離城,進了東山,他們要找你也沒那麼容易,你翻越東山之後,有數條小道可以前往佳通關,你到了佳通關不必停留,直去建州城中,這是唯一的辦法。”
宋離看著那些東山,深吸一口氣,良久後終於點點頭道:“好吧,有勞大人安排了,不過路途遙遠,我只能帶走安謙將軍一人,剩下這名無義小人,又該怎麼辦?”
宋離轉身看著被綁在樹下的趙起,我看了一眼道:“二公子如果信我,可將他留在我這裡,我不會殺他,因爲他是唯一知道實情的活口。”
“好,勞煩大人了。”宋離說完,背起了自己收拾好的必要行囊,頓了頓又說,“大人,有句話或許我不應該說,但事到如今還是我還是說了吧,此話憋在我心中已經好幾個時辰了。”
我伸手示意他說下去。
宋離站定,看著我道:“如今天下已經是‘亂’世,‘亂’世之中心懷仁慈之人必定可成就一番大事,但這種仁慈必須一種永存心中,否則偏離仁慈之道,最終只會落個僞君子的下場。”
我盯著宋離,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其實這一番話可以對天下每一個領兵的將領或者軍師說出,但要真的理解其中意思,很難。這個難並不是指實行難,而是指的做人難。仁慈,便代表不殺生,可不殺生死的便是自己。
我點頭,沒有拱手施禮,而是學著武將模樣抱拳道:“二公子請上路吧如果有朝一日再見,希望天下已經平定,你我大可飲茶暢談,不再兵戈相見。”
宋離也抱拳道:“即便有一日,你我相見,天下依然還在‘亂’世,我也必定退兵,不與你兵戈相見。”
“保重”
“保重”
宋離說完,大步離開太守府,向正院走去,身後我‘精’選的軍士向我施禮之後,擡著擔架上的安謙追了上去,隨後穿著一身鎧甲的尤幽情從我面前走過,看了我一眼說:“我會盡快回來的。”
我說:“送到東山,你就回來,那隊軍士都是軍中副尉級別的,只要不被大軍圍困,無需擔心。”
尤幽情點點頭,背緊了掛於身上的弓箭,轉身離去。
那日,我目送宋離來到了東城‘門’之下,他騎在馬上回身對我抱拳致謝,我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不知爲何,看到他離去的身影時,我想起了在禁宮時,蜀南王盧成夢離去的身影,但他缺少了盧成夢的先見,還有背影之中留下的那種虛無。我在想,這個樣的男子根本不應該出現在‘亂’世之中,而是應該回到建州城去,找個宅子住下,每日讀寫詩書,寫些文章,休養生息,靜等平安之世的到來。
可他不會這樣做,他一定會養‘精’蓄銳,重頭再來,有時候仇恨是一個人最大的動力,但我只希望他不要因爲被仇恨‘門’g蔽了雙眼,最終走上一條如他大哥宋史一樣的道路。其實在他離去時,對我說的那句“仁慈”之言,我本想回答說:“與君共勉。”
與君共勉,如何共勉?我和宋離其實都不是仁慈之人,因爲不管是在平安之世亦或者‘亂’世,心懷仁慈者,更容易被仇恨‘門’g蔽雙眼。
東城‘門’緩緩打開,城外早已瀰漫著塵土,塵土之中四處可見反字軍的大旗揮舞,我深吸一口氣,突然對著騎在馬背上的尤幽情喊道:“肆酉”
尤幽情轉過頭來,笑了笑,笑容並不可怕,只是如一般‘女’孩兒那樣,隨後舉起手衝我揮了揮。
“活著回來”
我放低聲音,喃喃自語道,一定要活著回來,你可是厲鬼呀,厲鬼本就是已經死過的人,不能再死。
後來,卦衣問過我,爲何要讓尤幽情去護送宋離出城,而不是讓他,我說只因爲我其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守住這座城池,所以在大軍沒有發動攻城之時,讓她突圍出去,或許還有一條活路。
卦衣又問,爲何偏偏要讓他留下送死?話語之中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只是疑‘惑’。
我看著他說:“你還欠我兩條人命,而尤幽情,卻是我欠她的。”
江中,武都城,東‘門’外。
五十名騎著快馬的軍士沿著城牆快速地向東山前進,宋離跑在隊伍的其中,將自己和安謙綁在了一起,否則馬匹的顛簸很容易讓安謙跌落馬下,尤幽情帶著兩人跑在最後,除了尤幽情、宋離和安謙之外,所有軍士都身背一張由官倉地庫之中搜出的聯排弩弓。
正在調動圍困東‘門’的一隊反字軍在透過煙霧隱約見到了這支疾奔的馬隊,隨後走在一側才一名反字軍參將拉馬跑出塵土之中,看清楚那些身穿武都城守軍軍服的官軍之後,稍微震驚了一下,隨後這名眼力甚好的參將發現了在馬隊之中的宋離,還有綁在一起的安謙。
參將臉上的表情由驚訝變成了驚喜,自語道:“是二公子和安謙將軍。”
這種驚喜在他自語之後又變成了殺意……
這支兵馬恰恰是宋史原本麾下的軍士,臨行前宋史就吩咐了下去,如果在萬軍之中發現有他弟弟宋離和安謙兩人,只有三個字——殺無赦
取得兩人人頭之人,無論是什麼級別,都會官升五級,賜金百兩。
那參將揚起了手中的長槍,將槍頭指向宋離等人的馬隊,高喊道:“撥出五隊兵馬,隨我追趕逃竄的敵軍”
參將身邊的軍士都還在疑‘惑’,可那參將已經用拍馬向馬隊疾奔而去,馬蹄聲還魂合著他那狂妄的笑聲,似乎他不是衝著馬隊奔去,而是向著官位和黃金。
一支利箭劃破烈風,穿過揚起的塵土,最後準準地刺穿了那參將的咽喉。
參將身子一歪從馬上跌落,在地上翻滾了一陣……後面一擁而上的五隊騎兵在塵土之中根本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參將跌落馬下,徑直策馬從參將身上踏了過去,將他踏成了‘肉’醬。
遠處,跑在最後的尤幽情收起了弓箭,連頭都沒有回,只是對周圍的軍士喊道:“弩弓上弦,有追兵,用箭擊退便可,切不能停留,我們在上風頭,他們即便用弓箭也‘射’不了多遠。”
五隊反字軍騎兵急追著尤幽情等人的馬隊,領兵的五個隊長都知道參將已死,但因爲塵土的關係,並沒有看清楚到底是因爲那參將不小心跌落馬下,又被自己人的馬蹄踏死,又或者因爲其他原因。如今這個參將的死活已經不再重要,如果他被自己人馬踏死,那麼五隊反字軍都會受軍法處置,但如果取得了宋離和安謙的人頭,另當別論。
五個隊長跑在最前,他們都看清楚了跑在前方馬隊之中的宋離和安謙。
官位,黃金,‘性’命
這三樣東西,在他們心中重新排列,‘性’命在那一刻排在了最後,因爲沒有官位,便沒有大筆的銀錢,沒有官位和銀錢在這個‘亂’世之中和失去‘性’命有什麼關係?做一個有官位,有銀錢的活人,總比做一個一貧如洗的行屍走‘肉’來得強。
五隊反字軍,共五百人,在飛揚的塵土之中吶喊著,追逐著。
“弓箭手”其中一名隊長舉起手中的斬馬刀高喊道。
於此同時,尤幽情也握緊拳頭高舉,對馬隊中的軍士喊道:“弩弓”
箭雨,漫天的箭雨在空中聚集,變成一道可以取人‘性’命的黑‘色’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