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陸二年,一月,大雪。
江中平原終于安靜了下來,似乎是因為那場大雪的緣故,使得這里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找尋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以度過這三個月的冬季。原本那些還一心認為自己還是大滝皇朝治下的城池中的官員們,在向京城發了求援表,卻沒有一點消息回復的情況下,終于決定扯下大滝皇朝的那支大旗,宣布脫離皇朝的管制。
沒有糧食,沒有可以用來抵御寒冷的衣服,就連那些原本還有些積蓄的大城如今官倉之中錢糧都已經用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只能勉強維持。就算是當一條狗,主人在寒冬也會給你一個容身的地方,多少會給些用來果脯的食物吧?但龍途京城卻什么都沒有給,用這種方式宣告天下他們已經放棄鎮龍關之外的所有城池。
一個孤單的人影牽著一匹還算健碩的馬匹慢慢地走在雪地上,在前方不遠的地方是一座小村莊,或者說曾經是,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在大片的雪地上,這個已經成為廢墟的村子,似乎只是一張白紙上面的污點。
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圍在一間還算完整的屋子里烤火,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麻木,雙眼都盯著面前的火堆,好像生怕熄滅了一樣。一個穿著破爛鎧甲的男子正要往火堆里面添加柴火,卻被旁邊的一個干瘦的老頭伸手阻止。
老頭將他手中的那根木棍拿過來,放在一邊,撿起另外一小塊木頭扔進去,撥動了下火堆說:“那根棍子劈成三段,可以燒久一點……”
男子點點頭,又向火堆前挪動了一下,打了一個寒戰,緊了緊自己那身從死尸身上剝下來的破鎧甲。立冬的當天,氣溫急劇下降,昨天還是yàn陽高照,一夜之間,再睜開眼睛,周圍已經成為了一片雪海……
別說是糧食,就連用來取暖的木柴都不容易找到,村子中能拆下來的木頭都拆了下來,只剩下這間可以避風的屋子用來藏人。不管是曾經住在這還不愿意離開家園的村民,又或者是流亡的làng者、軍士,甚至是為了生計在大雪天都不得不出外做生意的行商,都走進了這間屋子。因為這里不是客棧,不需要交納銀錢,你可以拿些隨身的干糧來換一處可以躺下的地方睡覺,不至于被凍死,又或者冒著危險在天寒地凍的野外撿些木柴回來,用來交換極少的食物。
在雪地中行走的那個人終于來到這間破屋子外面,推開那扇用來擋風的破門,抖了抖身上的積雪,然后掏出一小袋子碎銀,在手中晃了晃道:“你們這里誰是管事的?我借宿一個晚上,明天就走。”
除了干瘦的老頭外,沒有人轉過頭去看他,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堆篝火上。
老頭看著那人道:“在角落里找個地方睡下吧,正好還有兩個空位置,晚一點估計就沒了。”
來人又抖了抖手中的錢袋,銀子互相碰撞發出yòu人的聲音。老人起身來到那人跟前,看了一眼那錢袋,又將目光放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之后,笑道:“客人,錢在這里沒有任何用處,換作是從前,我肯定高興瘋了,但現在……有錢都買不到糧食和木柴,你要是想借宿,給些糧食就好了,或者是木柴。”
那人將自己綁在后背的包袱取下來,從里面掏出兩個酒壺和一堆用細繩綁在一起的面餅,遞給老頭說:“這些夠了嗎?”
老頭看見那面餅的時候眼睛都直了,手都有些發抖,火堆周圍的人此時也轉過頭來看著那些食物,還有那兩壺酒,甚至已經有人起身作勢要走過來。
老人拿過面餅還有酒,嘆道:“我都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了,更不要說還有這白白的面餅,客人你請過來,坐到火堆邊來說話,這里冷。”
也許是食物的原因,老頭對那人客氣多了,就連自己原先在火堆旁邊的座位都讓給了他,自己則坐在其后,緊緊地抱住那些食物,不停地用手去揮開那些伸手來拿的人。
來人看著那火堆,也不說話,只是將手伸過去,取暖,看樣子并不想說話,但身后的老頭很不知趣地說:“客人,要不你吃點東西吧?”
老頭說完,掰下一塊面餅遞給那人,那人揮手說:“不用,你留著吧,當是借宿的報酬,明天進了蜀南,就好了。”
老人見那人不要,趕緊把面餅塞進了自己的嘴里,發出的聲音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除了來人之外,所有人都吞著口水。老人也不分那些食物,依然死死地抱住,又說:“客人,蜀南可是仙境呀,不過要進蜀南沒有那塊牌牌可不行,否則會被當做叛軍給處死的。”
老頭說的牌牌指的是蜀南境內給行商和境內百姓所發的一種通行證,如果沒有那種東西,進入蜀南之地被蜀南軍發現,會被當做所謂的叛軍當街處死,絕不留情,也因此戰火才沒有燃燒進蜀南境內,治安一向良好。
“叛軍?如今天下四處都是叛軍,連他們蜀南也是,占地為王,都只是自己定的規矩罷了。”來人此時笑了笑,將斗篷揭開,lù出一張滿是疤痕的臉,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那老頭也嚇得差點將還沒有咽下的面餅給吐出來。
天沖將臉靠近了篝火,笑道:“很可怕嗎?這就是戰爭給我留下的紀念,不過那都是很早之前的戰爭了。”
老頭顯然不懂天沖到底在說什么,只是下意識地挪動了自己的屁股,坐到離天沖稍微遠一點的地方,賠著笑臉,擔心天沖將手中的食物給拿回去。
“客人,你以前是從軍的嗎?”老頭戰戰兢兢地問,盡量不去看天沖的那張臉。
天沖微微搖頭:“算是吧。”
“那客人現在是做什么的?”
“行商。”
天沖雖說自己是行商,可老頭上下打量著他,除了那個包袱和錢袋之外,并沒有看見其他東西,沒有貨物,怎會是行商呢?
老頭賠笑道:“那客人是販賣什么的呢?”
“靈魂。”
天沖淡淡地回答,說完咧嘴一笑,從旁邊撿起半根木柴扔了篝火之中。
火焰騰起在小屋的半空中,就好像有一個人在那里舞動一般。
“客人說……說笑了吧?”老頭笑得很干,一聽就知道是在裝笑。
火堆旁邊的一個穿著棉襖的男子此時突然站起來,繞過火堆來到老頭的面前,跪在那,盯著老頭手中的面餅,指著,雙手比劃著,示意老頭拿一點面餅給他吃,看模樣應該是個啞巴。老頭抓緊手中的面餅道:“別依依呀呀的,這是面餅,好東西,不能就這樣糟蹋了。”
老頭明顯是不愿意給那棉襖男子分這面餅,畢竟這間還算完整的屋子是他的財產,如果這算是客棧的話,他也算是掌柜。一個掌柜怎么可能將住宿的“銀錢”分給客人呢?
天沖依然盯著那火堆,沉聲道:“分一點給他吧。”
老頭見食物原來的主人這樣說,極不情愿地從剛才自己掰下的那面餅上又掰下了一小塊兒,大概只有大拇指那么大小的碎面餅遞給那個啞巴男子,男子接過來之后,趕緊塞進了嘴巴里,拼命嚼著,舍不得咽下去。老頭盯著那啞巴男子吃面餅狼吞虎咽的樣子,趕緊將剩下的那堆面餅藏在懷中,又挪動了下屁股,移到更遠的地方去。
那啞巴男子咽下了面餅,又開始shǔn吸著剛才拿過面餅的手指,臉上還帶著憨厚的笑容。
此時,老頭聽見天沖又說:“再給他一口酒喝。”
“為什么?”老頭不知道為何天沖要對這個啞巴男子這樣好,難道是因為他不能說話嗎?不會,因為這屋子里還有很多缺胳膊斷tuǐ的人,為何單單會選這個啞巴?
“給他吧,我這還有。”天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酒壺,舉在頭頂搖晃了一下。
老頭聽罷,極不情愿地將酒壺遞給那啞巴男子,但手卻沒有離開酒壺,看著他喝了一口后,趕緊收了回去,將酒壺重新擰好,把所有的東西都緊緊抱住,再也不愿意撒手。
“客人,你干嘛要給他吃,吃一點就少一點,喝一點也少一點……”老頭擔心天沖又提出讓那啞巴男子吃喝的要求,試圖阻止。
“這個嘛……”天沖笑笑,轉過身來,面對那啞巴男子,同時那啞巴男子微微低頭,看著自己的xiōng口。xiōng口不知何事被chā進了一柄長劍,而握著長劍的正是天沖的右手。
啞巴男子背對著那老頭,老頭清楚地看見從他的后背冒出劍尖,在劍尖兩側的傷口處漸漸滲出鮮血來。老頭一下慌了,起身貼著墻壁,盯著走過來的天沖。天沖殺死了那個啞巴男子,踩住他的身體,將長劍給抽了出來,又在啞巴男身上擦干凈后,將劍重新回鞘。
天沖根本不理睬老頭,和火堆旁邊其他已經嚇得一身冷汗的人,他單膝跪在那個已經死去的啞巴男子身邊,在其身上mō索著,mō了一陣之后掏出一塊鐵牌來,那鐵牌正是出入蜀南的通行證,他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然后揣入懷中。
老頭見狀,以為天沖是為了通行證殺人,忙下意識地捂住自己xiōng口,因為他身上也有一張多年前得來的蜀南通行證。隨后卻看到天沖將那啞巴男子翻過來,將棉襖脫下,驚訝地發現那啞巴男子后背全是鐵線、匕首以及飛鏢之類的物件……
風滿樓的殺手嗎?天沖盯著那啞巴男子后背上的物件,冷笑了一聲,然后將那人后腦上的頭發給扒開,看見里面紋著一個不容易被人發現的“戌”字。
戌字號殺手,應該算是風滿樓等級最低的殺手,派這樣的人來暗殺我,未免太瞧不起我了……真是麻煩,剛走到蜀南邊境上,就遭遇到風滿樓的殺手,誰會這么清楚我的行蹤?除了大門主之外,沒有人知道我會去蜀南,這就算了,就算是大門主也不可能完全清楚我行走的路線。
天沖看著死去的啞巴殺手,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