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小男生。他的頭髮黝黑,不短不長,一根根立在頭上,像鳥窩。他穿著一件機器貓圖案的短T恤,手放在桌上,神情像是很認真在聽吳夢婷說話。之所以說他“像是”,因爲他的眼睛根本沒有看著吳夢婷,而是看著我。
我看了看他,看了看我的書包正放在他身邊的座位上。還來不及看其他地方有沒有座位,只聽見楊老師說:“你快坐下,要輪到你介紹了?!?
我看在自己喜歡的楊老師的面子上,極不情願的坐了下來。抱著自己的小書包,極其戒備的繃緊了渾身神經,也不動,沒有幾秒我就手痠了,只好放下書包,坐直身子,不再理會身邊的男生。
我前面坐著的是一個男生,他很鎮定的站起來,樣子很像一個沉穩的大人。但,他開口說話後,我在心裡徹底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大家好,我叫吳棣,今年8歲……”這個叫吳棣的男生,說話極其溫柔,那時候我只覺得他說話很好笑,這麼多年後,我才明白,他當時那樣的語氣,放在現在就是“奶油小生”,或者說是……
“娘娘腔”。
我捂著嘴咯咯咯的笑著,只覺得這個吳棣一舉一動都好笑。其實那時候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好笑,就是從心裡生出了歡喜。不停地笑,笑著笑著,餘光瞥見身邊坐著的小男生,他正看著我,我側過頭也看著他。他眼裡帶著幾分鄙夷,臉上是疑惑的神色。
還沒等我有什麼反應,他站了起來說:“大家好,我叫高湛,今年9歲?!闭f完他就坐了下來,沒有再多說一句。
他一坐下就沒好氣的低聲對我說:“還沒上課就走神,老師讓你介紹了,沒聽到嗎?笨的要死!”
我一聽,本來有幾分感激這個莫名其妙霸佔我座位,但是還算有意思的小男生,結果還沒感謝三秒,又立刻因爲那句“笨的要死”想站起來抽他。但是還是強壓住了這股衝動,規規矩矩站起來說:“大家好,我叫嚴希爲。我爸爸說,希,是罕有的意思,爲,是無爲而治,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我今年7歲,喜歡狗,喜歡藍色的東西,討厭茄子……”我把幾天前準備好的自我介紹流利的背了出來。
當我坐下時,全班同學都向我投來崇拜而友好的目光。我頓時覺得那幾天的準備沒有白費,心裡更是得意起來。
“嚴希爲同學的名字裡面的‘無爲而治’是出自《莊子》,看來嚴希爲同學的爸爸很喜歡看書。嚴希爲同學剛纔也樂於助人,那就由你來做2班的班長吧。”
我愣住了。
雖然我實在不明白我的名字爲什麼恩能夠讓我做班長,但是我狠狠的感激了一下不知道是誰的“莊子”和爸爸。沒想到,我的三包QQ糖,就這樣到手了!
第二天,我拿著我的三包QQ糖,一蹦一跳的回頭朝爸爸揮手,轉身走進學校。我高昂著頭,得意的像一隻鬥架勝了的公雞,渾身都散發著勝利者的喜悅和驕傲。
但是,有句話是這麼說的: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退步。人在得意的時候,很需要一盆冷水來澆滅自己快要飛起來的心,以此冷靜的走下去。我很慶幸,也很無奈的是,我的這盆冷水潑的還真快。
我興高采烈的跑進教室,走到座位旁,看到我旁邊的座位還空著,心裡的不快稍稍減緩,心中默默祈禱高湛主動提出來換座位。我想和吳夢婷坐一起。
“嚴希爲,早呀!”吳棣扭回頭朝我打招呼。
“早!吳棣?!蔽铱蜌獾男χf。
“你記得我的名字呀?真厲害!”他驚訝的張著嘴,手指卻不自覺的呈現出一個蘭花指,朝我嬌氣的指了指。
我渾身不舒服的扯著笑臉說:“你不也,記得我的名字嘛?!?
“對?。 彼蒂赓獾男χ贸鲆痪泶蟠笈菖萏牵覔u了搖說:“給你一點,我今天剛買的?!闭f著就打開紅色的蓋子,扯出一條遞給我。
我接過來放進嘴裡,笑著說:“謝謝!那這個給你一包,你要什麼口味的?”我從口袋裡掏出那三包被我視爲至寶的QQ糖,一字排開放在了桌上。他低著頭看了看,像是在考慮要哪一包,我沒等他說話,立刻一把拿起草莓口味的那包說:“這一包不許要?!?
吳棣擡頭笑起來:“小氣鬼,喝涼水!我不要了,看你這麼寶貝。泡泡糖算是我請你,以後你再請我?!?
“好?!蔽仪笾坏茫⒖虒⑷鞘者M抽屜放好。
“你識字了嗎?”吳棣翻著自己的書包問我。
我點頭說:“認識一點。我的名字算不算?”
他哈哈大笑,從書包裡艱難的抽出來幾本書,往我桌上輕輕一放,指著一本被粉色的碎花書皮包住的書說:“這是什麼書?你幫我看看,我不認識這些字?!?
我打量了一下這幾本書,都包著粉色,小花,小熊的書皮,不要說我看不見封面上的字,就算看得見,我也很確定自己一定不認識。
“你不會……也不認識吧?”他狐疑。
我訕訕的點點頭,覺得很是羞愧。爸爸告訴我,班長是一個班級裡最重要的學生,也是成績最好的學生??晌揖谷贿B語文,算術,美術,自然……都分不清。
啪。
我嚇得一顫。
高湛把他黑色的書包一甩,直直就往我桌上一扔,嚇得我和吳棣都往後一縮。我很快就回過神,極其不客氣的一把將他的書包推到了地上,看著他說:“這是我的桌子。”
高湛站在我身邊的座位前,看著我。
吳棣縮手縮腳的撿起書包,輕輕的放在高湛的桌上說:“我幫你放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對高湛有這麼深的敵意,也許是與生俱來。我總看他不順眼,總覺得他也看我不那麼舒服。往往,你討厭一個人,那個人也一定也不會喜歡你。人之間的交流是需要磁場的。愛需要磁場,恨也同樣需要,單方面的愛或是恨,都只是可笑的獨角戲。我可以確定的是,他也不喜歡我,所以這場戲一定很好看。
我沒有再理會他,朝吳棣說:“我們去問問別人。”說著就拿起書,用手拍了拍右手邊的女同學的手臂說:“同學,請問這是什麼書?”
吳夢婷!她換了一身裙子,是淡藍色的小花。又是我最喜歡的藍色。我對她立刻又增添幾分莫名的好感,心裡不由自主的想去親近這個女孩子。
“這是……自然書。”她翻開了書皮,看了看,毫不猶豫的說。
我極其掩飾著自己的驚訝說:“你都認識嗎?”我對吳夢婷這個美麗而又溫柔的女孩子,再次羨慕她。
她淡淡一笑,點點頭。
“你居然不認識字。”高湛那個臭小子的嘲諷飄進了我的耳朵。
我立刻瞪著他說:“你認識嗎?”
他看也不看一眼書,點頭。
“說謊話小心鼻子長長!”我嘲諷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提醒他匹諾曹說了謊後變成了什麼樣子。
他看著我無所謂的
一笑說:“我已經念過一次一年級,怎麼會不認識字?不像你,連上語文課要拿哪一本書都不知道,還做班長?!?
我火冒三丈,恨不得抄起書就砸到他頭上。可是他說得對,如果吳夢婷沒有告訴我,我真的沒辦法從這些書裡面拿出語文書。又氣又羞,我只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羞辱,但是我選擇拿著書坐回椅子上盯著那幾本書一句話不再說。
那一天,我的好心情都沒有了。我很認真的聽課,很認真的學習,很認真的反覆看著那幾本書的封面,逼著自己一遍一遍在爸爸給我裝訂好的草稿紙上寫著那些字。我很好強,不願意被人看不起,所以就算心裡不服氣,我也要證明自己。
從此,除了我強烈要求去補習班學習英文和寫作,我一邊努力的學習,一邊開始作惡。無論何事,我總是有意無意的和高湛對著幹。他往左,我偏往右,他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模樣往右,我又死皮賴臉的往左。大人眼裡的小孩子,不過是隻知道玩樂吃喝,其實小孩子執著起來是可怕的。
尤其是我這樣的小孩子。
他上課忘了帶橡皮擦,我大大方方拿出來用,就是不開口借給他。高湛卻也很傲氣,就算把本子塗塗改改的烏黑,也不開口向我借橡皮擦。課堂上聽寫漢語拼音,他寫不出來想偷看我的,我緊緊蒙著自己的作業本,裝的若無其事。體育課,安排同桌配合做運動,我站在一邊,高湛站在一邊,兩個人都不理對方,老師經過又趕快做做樣子,老師一走,兩個人立刻又分開。
我們兩個成了被“同桌“關係死死綁在一起的敵人。我以爲我們的敵對關係就會在這樣的小打小鬧中結束在小學,卻沒想到,有的事從開頭就註定了結尾。
那個年代,整個中國都流行著跳橡皮筋和扔沙包這兩個動靜相宜的遊戲。所以,當我看到高湛和一羣男生女生在體育課上,佔領著一塊陰涼空地,開心的分作兩隊打沙包,而我們,頂著烈日跳橡皮筋,被曬得險些暈過去,我心裡存在的男孩子的大氣頃刻煙消雲散,僅剩下了女孩子的針尖似的小心眼。但我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是,我身體裡總有一股什麼也不怕的衝勁。
我停下跳橡皮筋,徑直就走到高湛他們的場地中央站定。顯然,有我這個人工障礙在場,他們是沒辦法繼續玩下去了。
“嚴希爲,你也要玩嗎?”一個臉上長著麻子的女孩問我。
我不記得她的名字,看了她一眼,笑著搖頭說:“我們在外面玩累了,想在這裡休息?!?
不等其他人說話,高湛說:“這是我們的地盤?!?
我本來笑著的臉看向高湛的時候,立刻變成寒冬臘月似的兇狠模樣說:“高湛,我和你比賽,贏的人在這裡玩,輸的人去太陽下面?!?
其實時至今日,我想起那一天,只覺得自己是頭發了瘋的野牛。蠻力,不講理,粗魯,沒氣度,不講策略,但結果是,從那一天起,所有在場的,不在場的人也許都覺得,2班的嚴希爲不但成績好,是班長,還很大膽。嚴希爲是個很酷的小女生。
我沒有傻到和高湛比扔沙包,男生的力氣永遠是女生望塵莫及的,而我本能覺得,高湛也不是傻子,不會和我比跳橡皮筋,於是,我選擇了一個讓我自己很唾棄,但卻很怪異的比賽方式。
當我和高湛頂著九月的烈日,直挺挺的站在太陽下面十分鐘後,幾乎整個球場的同學都頻頻看向我們了。
我們的比試很簡單。誰先站不住,誰就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