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坐在日頭下繡荷包,她特意選了松柏的圖案。“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她也是曾聽秀才爹念過的。
繡得累了,她抬了頭,看身邊七八步遠(yuǎn)的地方,許家安舒舒服服地窩坐在躺椅上,舉著一卷書在看。
這場意外的病讓許家安清瘦了些,顴骨在臉上顯了形,卻是顯得眼睛清亮了不少,似乎要比之前更明白事理些,看來是因禍得福了。
莊善若伸了伸腿,將著了一雙半舊的桃紅色的繡花鞋往太陽地里挪了挪。
十一月底的日頭烘得人暖暖的,竟也懶懶的不想動彈了。莊善若想起許家安身子弱,過一段時間差不多就該把火盆拿出來用了。
許家玉也用竹繃子繃了塊帕子,端了張小杌子坐到了莊善若的身邊,探頭往她手里的荷包瞅上了一眼,笑道:“大嫂,這松柏繡得精神,怕是給大哥的吧。”
莊善若淺淺一笑道:“隨手繡著玩罷了!”
許家玉認(rèn)真地看了眼道:“按照大嫂的手藝,這個荷包要是放到如意繡莊寄賣,賣得好的話怕是能賣上幾百錢呢。”
莊善若心里一動,繡這些小東西倒是不費(fèi)勁,兩三天能做上一個,就是苦于沒有出售的門路。沒想到那時候起的賺錢的心思,竟然因了接連的變故,還沒走出實(shí)實(shí)在在的一步。莊善若暫時打消了賺錢的念頭,得將眼面前的日子過平穩(wěn)了再說。
自從那日王仙姑去后,許陳氏便對她挑起眼來了。埋汰衣裳沒洗干凈,嫌棄飯菜做得沒味,加上童貞娘在一邊煽風(fēng)點(diǎn)火的,這幾日莊善若著實(shí)是不好過。
莊善若知道王仙姑的話給許陳氏心里種下了一根刺。這根刺時不時地?fù)系盟龑嬍巢话病H酥G椋l能接受一個所謂的煞星時不時地在眼前晃蕩。
莊善若恨不得自覺地讓出這個位置,幫著許陳氏將喜兒迎進(jìn)門。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許陳氏最近兩天也不再開口閉口提喜兒了。莊善若知道必然不是許陳氏良心發(fā)現(xiàn)怕她這個做正室的難堪,一定是有她不知道的事情發(fā)生。
“喜兒妹妹,這幾日怎么都不見了?”
許家玉責(zé)怪地看了莊善若一眼道:“大嫂,不是我說,有時候你也太好性了。”
莊善若知道許家玉是一心維護(hù)她的,她只得訕訕地笑道:“喜兒妹妹懂事。我倒和她投緣。”
許家玉將繡花針插到繃著的帕子上,皺了眉道:“怕是她想來,三嬸也不肯放她過來。”
“為啥?”
“你知道三嬸那人,無利不起早。早些年我們回連家莊小住,她是帶了喜兒過來忙前忙后,恨不得將這里當(dāng)做自己家。”許家玉清秀的小臉上帶了一絲鄙夷,“怕是她道我們家敗落了,趕著另尋高枝兒去了。”
“我看三叔倒不像是那樣的人。”
許家玉突然笑:“大嫂,你才見了他們幾面?三叔是個無用的老好人,要不是靠著三嬸在他后面拔拉著。他還不知在哪個旮旯里逃荒討飯呢?”
莊善若點(diǎn)點(diǎn)頭,嘆道:“沒想到那樣的兩口子竟然養(yǎng)出了這樣的女兒。”
“可不是,喜兒前兩年還是又黑又瘦的,現(xiàn)在倒是出落了。”許家玉沉吟了一陣道,“怕就怕是三嬸起了什么糊涂心思,不知道要將喜兒往哪里送呢?”
“怎么會,他們就統(tǒng)共這一個寶貝女兒。”
許家玉淡然一笑,道:“這人的心思可是吃不準(zhǔn)的。”
莊善若倒是一愣,她本想許家玉養(yǎng)在深閨。又自小慣養(yǎng)著。哪里分辨得清人心,卻沒想到往日里竟是小覷了她。看她恬淡自若,卻也不是個心里沒譜的。
莊善若也見過那些為了趨炎附勢,將親生女兒送人為婢為妾的。在那些人看來。骨肉遠(yuǎn)沒有銀子來得踏實(shí)。
莊善若遙遙地看了眼許家安,他正坐在暖陽下看書看得入神。他原先有過連雙秀那樣的,配了喜兒怕是真的委屈了。不過眼面前也沒有更好的人選了,至少有一點(diǎn)莊善若能夠篤定,喜兒是全心仰慕著許家安的,必能將許家安照顧得妥帖。
快到晌午了,許家玉又重新拈起了繡花針,道:“別說那些沒意思的了,倒是想想中午吃些什么好。”說這話的時候,竟也有幾分淘氣。
莊善若不禁莞爾,道:“宗主請了爹娘過去,怕是自有好茶飯招待呢。”
宗主家的大老爺封了從三品的官,許崇山擇了日子正要開宗祠祭祀,將同宗的有頭有臉的都請了過去,看來是要熱鬧一天。
“要不,我們包餃子吃吧!”許家玉笑道,“之前三嬸送了壇酸菜怕是差不多好了。三嬸別的活計不怎么樣,這腌酸菜的手藝卻是拔尖的。”
“也好,包些酸菜豬肉餡的餃子,大郎吃了這好一陣子的藥,剛好吃些酸酸的開胃。”莊善若突然又道,“幸虧你二嫂不在,要不然她又要說嘴了。”
許家玉也笑:“二嫂是地道城里小姐出身,哪里看得上那些腌菜,連聞上一聞那味道都要扇好一陣的風(fēng),怕是將她熏臭了。”
莊善若聽得許家玉說得有趣,道:“你二嫂要是知道你背后埋汰她,回來可不得撕了你的嘴!”
兩人笑作一團(tuán),許家安也放了書朝她們淡淡一笑,神情俊朗,目光清澈。
“二嫂怕是在連家莊呆怕了,你沒見今早她娘家哥哥趕車過來,她是急急忙忙地就去了,生怕我們攔了她似的。”
“小妹,等你出閣了,我看你急不急著往娘家跑。”莊善若笑,心里隱隱地覺得有些奇怪,都說童貞娘娘家富庶。回個娘家竟然是大舅爺親自趕車過來,也沒請個小廝。
“大嫂,你就知道打趣我。”許家玉微微羞赧了臉,又道。“今兒倒真是奇了怪了,二哥本來從來不愛搭理那大舅爺,今兒竟然巴巴地上去說話寒暄,可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為啥?”
“二嫂有三個娘家哥哥,另兩個是精明本事的,只這大舅爺,卻是做事沒個長性,不知道鬧了多少虧空。往日里一見二哥便擺出大舅爺?shù)淖V來,明里暗里不知道借了多少銀子。卻也總不見還。”許家玉嘴角含著笑意道,“二哥一見他這大舅爺就頭疼,向來只有往后退沒有上趕著的道理。”
莊善若點(diǎn)點(diǎn)頭。她看了一眼,那個童家大舅爺長得可比他妹子粗糙多了,五大三粗的,人看起來卻還算是戇直,全然沒有生意人的精明。
許家寶本在一旁和他媳婦說話,大舅爺?shù)能噭傏s到院門口,還沒等爬下車轅,他便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過去攀談起來。像是特意在等著似的。
看那二郎一家三口上了馬車,自是縣城去了,莊善若心里還好一陣的羨慕呢。除了上次匆匆地見了王大姑一面,便再也沒機(jī)會再見。也不知道春嬌有沒有托人將話和銀子捎過去,萬一姑媽還當(dāng)她在縣城里,巴巴地過去了,豈不是撲了個空?
莊善若忙起身,將心底那一陣愁緒趕跑,走到許家安的身旁。柔聲問道:“大郎。我們仨晌午吃餃子可好?”
許家安抬起眼簾,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許家玉道:“只要是大嫂做的。大哥哪有不愛吃的?”
“就你淘氣,元寶不在家,竟然是輪到你了。”
許家安道:“小妹說得不錯。”然后抬了頭對著莊善若笑。一抹暖陽恰好照到他的臉上。給他鍍上了柔和的金邊,端的是溫潤如玉。
莊善若看得心里一動,趕忙移開眼睛,嘴里掩飾道:“大郎,你剛好,別看太久,小心累著。”
許家安自從掉到柳河里,昏睡了幾日后,竟然改了脾氣,雖然還是傻,但是不再是像先前那樣嘻嘻哈哈癡癡顛顛的了,說的話也更有條理了些,更不會和元寶一起在地上摸爬滾打挖蚯蚓玩了。
這自然是好事。許陳氏還直念佛,直道是菩薩顯靈。童貞娘卻說是王仙姑的那一劑符水法力強(qiáng)大,不單能驅(qū)邪,更能收魂。
不過莊善若卻是一時很不適應(yīng)這樣的許家安,她這三個月,早就習(xí)慣了像哄元寶一樣哄著他,突然一天許家安不再需要人哄著了,而且說話舉止更像個成年男子了。這樣的變化有時候讓莊善若手足無措。
姑嫂倆進(jìn)了廚房,先是合力將那壇子酸菜搬了出來。
許家玉將壇子打開,一股酸爽的醇香撲鼻而來。莊善若本來就是腌菜的高手,她卷了袖子從壇子里撈了一顆酸菜上來看了看,只見色澤暗黃,醇香四溢,知道是發(fā)酵得剛剛好。
許家玉忍不住道:“真香,三嬸這手藝我娘可是怎么也學(xué)不會。”
“你若愛吃這些,過幾日我也做些酸菜咸菜的,這有何難?”
許家玉拍手道:“這可太好了。在縣城的時候,二嫂是聞不得那味,說是吃腌菜沒的一股窮酸相,也就漸漸的不吃了。好嫂子,我可是饞那一口呢,都沒好好痛快吃過了。”
莊善若見許家玉不失淳樸本性,心里對她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兩人合力將酸菜洗凈,剁得碎碎的,又拌上了肉沫子。然后揉了面團(tuán),一個搟皮,一個包,有說有笑的,很快就包好了滿滿一蓋簾。
莊善若在大鍋里坐上水,點(diǎn)了灶膛,道:“小妹,你去讓你大哥收拾收拾,等會兒就可以開飯了。”
“哎!”許家玉輕快地跳到院子里,卻看到有個年輕的小哥正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的,許家安卻渾然不覺,依舊捧了書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