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釵袋巷。
幾月不見,蕓娘的一張臉又光潤了幾分,眉眼間雖有倦意,但是精神頭卻是極好的。
“善若,我這兩天正念叨你呢,怎么也不見你進城了?”蕓娘雙頰被蒸汽氤氳得紅撲撲的,仿佛涂了胭脂一般。
莊善若笑道:“雜七雜八的事占著手,這不惦記著蕓娘姐的好包子,巴巴地進城了。”
“啥好包子,不過是吃個新鮮!”
“吃個新鮮?”莊善若環(huán)視了下小小的包子鋪,有限的幾張桌子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值溃颁佔佣奸_了小半年了,我看你這鋪子的生意只好不壞。”
蕓娘笑得樂呵呵,一張嘴咧開,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要不是妹子的好法子,我們一家子可不就要喝西北風(fēng)了,說起來你還是我們的福星呢!”
莊善若拍了拍手,問道:“怎么竟只有你一個?”
蕓娘搓著手上的面粉,抖了抖圍裙,道:“這一撥總算是忙過去了。千兒萬兒上著學(xué)堂,總算安生了。”
“賀三哥賀六哥呢?”
“他們倆啊!”蕓娘拉著莊善若在灶臺旁的長板凳上坐下,“他們倆平日里倒也是在鋪子里幫忙,不過不巧,原先做豬肉生意時候結(jié)識的老伙計剛好今兒要辦喜事,他們倆這一大早就跑過去幫忙了,怕是得等到喝完了喜酒才能回來呢。”
“怎么不巧,剛好我可以和蕓娘姐搭個伴!”莊善若沒忘記自己的使命,要替伍大娘從蕓娘這兒問出伍彪的意中人,自然是人越少越方便。
“那敢情好,我可是求也求不來的。”蕓娘眉眼彎了起來,是誠心實意的歡喜。
鋪子里的食客陸陸續(xù)續(xù)吃好喝好了,只剩下靠外面的一對母子正一邊慢慢地吃著,一邊輕輕地說著話。
“伍大哥,今兒沒過來嗎?”莊善若起了個話頭。沒話找話,她自然知道伍彪在連家莊,沒有進城。
蕓娘正搓著手上黏得牢牢的面粉,聞言飛快地瞟了莊善若一眼。神情微微有些異樣,很快恢復(fù)過來,笑道:“前天這這兒,把該劈的柴禾都劈了,又買好了這十幾日用的面粉。還送了千兒萬兒幾根長長的山雞尾翎,把這兩個孩子喜得什么似的,跟在小伍身后一個勁地喊伍叔,把賀六這傻大個酸得呦!”
莊善若抿嘴一笑,可以想見當(dāng)時的場景,不知道為什么。每次一到釵袋巷,總能感受到一股溫馨的氣氛。
蕓娘看在眼里,又道:“聽說小伍修了房子,我也抽不出個空去看看,這鋪子看著豆腐干般大。可是里里外外要操心的事可真是不少哇,我這兩日尋思著怎么的也好找個幫手幫我一把。”
莊善若道:“那是自然,鋪子生意好了,光靠蕓娘姐獨立支撐哪里能成?別是銀子沒掙到,反而把身子淘騰壞了。”
“你說得有理!”蕓娘若有所思地道,“這包包子的手藝本也不算是太難,賀三學(xué)不會。賀六看不上不想學(xué)。其實,我娘家原先這案上的活計也全是男人們做的,女人不過是剁剁餡兒調(diào)調(diào)餡兒罷了。”
莊善若目光從蕓娘那雙豐腴無骨的手上掠過,實在是無法想象人高馬大的賀六扭扭捏捏地包著包子的模樣。
蕓娘側(cè)過臉,看了莊善若半晌,握了她的腕子。笑言道:“我思來想去,倒是只有妹子最適合幫我,只是不知道舍不舍得家里的許秀才?”許家本也住在縣城,若是有心去打聽,哪里能打聽不出來什么的。
莊善若訝然:“蕓娘姐……”
“我不是說笑。我是真心想邀你幫忙。”蕓娘雙目澄澈,笑意盈盈,“這鋪子里外幾個人與你都相熟,又難得你我投契,妹子的手又是極巧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適。”
莊善若很是心動。
蕓娘又慢慢地道:“我知道你正缺銀子。我這鋪子雖小,可進項卻不差。你猜這一個月下來能凈賺多少?”
“多少?”
蕓娘伸出一只手來翻了一翻:“少說也有十兩。”
“竟有這么許多?”倒是出乎莊善若的意料。
“我也不瞞你,頭一兩個月這生意實在不算太好,勉強不虧;后來得了妹子的好法子,這生意才漸漸地好了起來;除了野味包子,普通包子我也不敢馬虎,選的全都是新鮮上好的材料。”蕓娘說起生意經(jīng)來頭頭是道,“既然想把這鋪子好好開下去,就不能只看眼前的蠅頭微利,總要做出口碑才好。包子味道好了,一傳十,十傳百的,不單要留住老客人,更要招徠新客人。我想著野味包子滋味雖好,可終究是個噱頭。我琢磨著還是得在普通包子上下功夫,把普通包子包出新的滋味來。這一個月,凈賺了有十兩,倒是將原先開鋪子向人借的虧空給補上了。”
莊善若聽著頻頻點頭。
蕓娘突然“撲哧”一笑道:“我癡心想著若是城里人一想到包子,就能想到我釵袋巷包子鋪,那又何愁生意不會好?”
莊善若見蕓娘臉上閃動著異樣的神彩,不禁受了鼓舞,道:“蕓娘姐,你說得真好。”
“嗐,你賀六哥倒笑我白日發(fā)夢,說是能讓一家老小吃飽穿暖就不錯了,哪想那么多?”蕓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臉,又道,“這些都是后話了,將眼前生意做穩(wěn)當(dāng)了才是正經(jīng)。”
莊善若點頭:“我有心想幫蕓娘姐一把,可是家里……”
“你家里的事我隱約知道,不急,不急,總要等你將家里的事安頓好了再說!”蕓娘咧了嘴笑,“我得了你這一句話便好。”
莊善若也不尷尬,更當(dāng)蕓娘善解人意,心里又是親近了幾分。
哪知道蕓娘看著莊善若,心里卻是惋惜連連。
自從打聽到莊善若的遭遇后,她便忍不住和賀三道:“天底下竟還有這樣荒唐的事,我只當(dāng)我先前命苦,可比起善若來,又不知道強了幾分。”
賀三是個外粗內(nèi)細之人,道:“我總也沒見她抱怨,但凡在人前總是笑意盈盈,落落大方,現(xiàn)在知道了真相,倒叫我欽佩她幾分。”
“她這樣的性子,倒和我是投緣。”
“你別耽誤了人家,說到底她還是許家的長媳。”做丈夫的哪有不知道媳婦的心思。
“你知道個啥?”蕓娘不屑,“她不即刻走是礙于許秀才的情面,若是她是個狠心的,別說五十兩,即便是一百兩,靠了她的本事,賒也要賒了來!”
“許掌柜也是厚道人,也就做了這一件不厚道的事。”
“啥叫不厚道?你說得倒是輕巧,好好的一個閨女竟被誆騙了,耽誤了青春,若是你有閨女,我看你到時候不過去拼命!”
“嘿嘿,嘿嘿!”
“他家的二媳婦我認識,妖妖嬈嬈長了一雙勢利眼,他家老太太也不是個吃素的。”蕓娘打定了主意,“單單憑了善若的性子,怎么的我也要幫襯她一把才好。”
“你可別……”
“你懂個啥?”蕓娘打斷賀三的話道,“若是那性子軟弱任人欺侮的,便是求著我?guī)臀乙膊粯芬猓黄迫裘米舆@樣寧折不彎有情有義的,我上趕著也要幫襯她幾分。”
“得,你看著辦吧!”賀三對自家的媳婦很是言聽計從。
“而且,我看小伍倒是對她很有幾分心思……”
“這,怕是不能吧?”
“你懂個啥,這事能不能,還得走著瞧!”
……
莊善若哪里知道這些。
鋪子里的最后一桌客人也吃好了,會了鈔,待走。
蕓娘殷勤道:“張大姐,今兒包子的滋味可還好?”
這個張大姐怕是老客了,答道:“原先我家小子只肯吃得月閣的包子,現(xiàn)在可改了口味,只吃你家的了。”
“呦,那可是街里街坊賣我?guī)追直∶妫 ?
莊善若自然地抄起抹布收拾起碗筷,擦起桌子來。
“哎呦,咋能讓你動手?”蕓娘趕緊來奪抹布。
“蕓娘姐,這就見外了!”
蕓娘也不是忸怩的性子,也便由著莊善若收拾,自己將灶頭清理起來。兩個都是利索能干的,沒一會兒,這鋪子便收拾得整整齊齊。
蕓娘環(huán)視了一圈鋪子,笑道:“看來我是怎么著也得將你留下來,得了你一個,倒是省了我八分力。”
莊善若素喜蕓娘爽直的性子,道:“那老板娘每月可要多開些工錢咯!”
“要得,要得!”蕓娘解下身上的圍裙,道,“你若是愿意,我家還有個閣樓,收拾收拾還能住人。這鋪子也不過白天忙上三兩個時辰,左右旁的粗活不用你動手,倒也不耽誤你繡花。”
莊善若見蕓娘替她考慮得周到,不禁動容:“蕓娘姐……”
“究竟成不成,還得看你。”蕓娘皺了眉,道,“我素來是野慣了的,也不怕什么。只不過許家多少還留了幾分體面,若是讓你一個秀才娘子學(xué)了那卓文君當(dāng)壚賣酒,也不知道許家樂意不樂意?”
莊善若倒是沒想到這茬,不過許家不比往日,怕是也顧不得這些窮講究了。
“這事不急,我倒有件事要私下問問蕓娘姐。”
“什么事兒?”
“伍大哥的事。”莊善若想著怎么措辭,卻沒留意蕓娘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