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又繡了一方帕子,照了那兩口陪嫁箱子上的花樣,繡了一枝靈靈巧巧的石榴花。繡著繡著,手里的那枚繡花針就慢了下來。
莊善若不由得想起了榆樹莊王家,說不想那是假的,不過是王大富的那番話斷了她的念想。她覺得自己的心被包上了一層硬硬的外殼,輕易不再柔軟,也不敢再柔軟。
“大伯娘,大伯娘!”有個軟軟糯糯的聲音。
“元寶!”莊善若趕緊將手里的活放下,將怯生生地在門后露出半張小臉的元寶抱了過來。
元寶一張胖乎乎的圓臉被鼻涕眼淚糊得臟兮兮的,身上厚厚的棉襖也沾上了草屑,膝蓋上還留了兩個明顯的黑泥印子。
“元寶怎么了?是不是摔跤了?”
“嗯!”元寶點點頭,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開始打量這間小小的柴房。
“大伯娘這里好玩嗎?”
元寶稚嫩的目光一一地從四面漏風的墻壁,窗臺上那盞油乎乎的油燈,奇形怪狀的床,歪歪斜斜的木板門,長了苔蘚的墻角轉過,眼中漸漸流露出失望,搖搖頭,斬釘截鐵地道:“不好玩。”然后又細細地蹲下身子往床下看看。
“元寶找什么?”過了年,元寶略略拔高了些,可是依舊是稚嫩可愛,莊善若忍不住逗他。
“找妖精!”
“妖精?”
“嗯!”元寶點了頭,吸著鼻涕認真地道,“我娘和我說了,后院住著一個妖精,可千萬不能一個人偷偷地過去玩。”
這個童貞娘!莊善若又好氣又好笑,故意道:“大伯娘便是那妖精,你怕不怕?”
元寶一眨不眨地盯著莊善若半晌才道:“大伯娘胡說,大伯娘才不是妖精呢!”
莊善若心下大慰,只當是自己平日沒白疼元寶。
元寶接著一句道:“男妖精很兇,女妖精可好看了。大伯娘也好看。不過女妖精可不穿這么又破又舊的衣裳。”
莊善若見元寶說得煞有介事,忍不住笑了幾聲,又問:“你娘不是叮囑你別一個人到后院嗎?你過來做什么?”
元寶聞言扁扁嘴又要哭,一張小臉寫滿了委屈。
原來元寶一個人躺床上睡覺,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喊娘,卻沒人搭理,只得自己起來,將前院幾間房都摸了個遍,也不見個人影,這才急得抽抽搭搭地往后院趕過來了。也顧不得什么妖精不妖精的了。
莊善若心里一合計。便知道童貞娘定是去了宗長家。為了銀子連兒子也不要了。莊善若將剩下的點心拿出來哄了元寶收了淚。喜笑顏開地趴在床頭吃起了點心來。
等了許久,前院總也沒個聲響。
元寶肚子吃飽了,又開始想童貞娘了。
無法,莊善若只得牽了元寶的手。哄道:“元寶莫哭,大伯娘帶你找你娘去!”
兩人來到前院,院門竟也半開著,想來許家也沒什么東西讓賊惦記了。莊善若正躊躇著是繼續在家里等等呢,還是干脆就帶了元寶去宗長家,一群人便稀里嘩啦地推開院門進來了,可不正是許家人。
大冷的天,童貞娘卻是兩頰緋紅,將袖子捋了起來。露出腕上的一對鐲子,臉上不知道是笑還是氣,歪了鼻子嘴,正喘了粗氣。
元寶本想叫,卻看看童貞娘的神色。將脖子縮了縮,揪住了莊善若的衣襟,倒叫她一時脫不開身。
旁的人臉色也都不好,只有許家安掛了嬉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許陳氏斜了眼瞅了莊善若一眼,也沒說什么,自顧進了廳堂擇了椅子坐了下來。
童貞娘本就尖細的聲音愈發的尖銳:“我倒是見識到了,什么本家?他許德孝的譜擺得比他老子還大!往日逢年過節上門,宗長還都是客客氣氣的,他倒好,連門也不開一下,倒像是怕被我們纏上似的。”
“你少說兩句,嫌丟人丟得還不夠嗎?”許家寶青了一張臉。
“我怎么就不能說了,他既然做得出來,就不怕我說!”童貞娘從來不怕許家寶,上次的事忌憚了幾日,也就舊態復萌了。
元寶哪里見過童貞娘這般模樣,愈發縮到了莊善若的裙子后面。莊善若只得反手摸了他的頭,后退了幾步,免得無辜殃及池魚。看這架勢,二老爺許德孝是根本沒讓許家人進門哪!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二郎媳婦……”許陳氏開了腔,聲音是又冷又倦。
“娘,在外面媳婦忍了,在家里我可忍不住,這口冤枉氣不出,我可得活活憋死!”童貞娘冷笑一聲,道,“爹倒是有福了,眼不見為凈,倒讓我們白受這些氣。”
“唉!”許家寶重重地嘆了口氣。
“娘你是沒看見,那管家開了旁邊的小門,我見那三嬸在里頭鼻子都快笑歪了,我見不慣那嘴臉,要不是小妹攔著,我可要上前狠狠地啐她一口,什么玩意兒!”童貞娘憤憤,“倒讓她看我們家笑話了!”
許陳氏不說話,半張隱在陰影中的臉晦澀不明。
許家寶低聲道:“貞娘,你別再給娘添堵了!”
“嘖嘖,我算是明白了,這年頭也不講究什么輩分不輩分的了。有錢的孫子是爺爺,沒錢的爺爺倒是孫子了。”童貞娘這話雖然粗俗,道理卻不差。
許家玉走到莊善若身邊,輕輕朝她耳語了幾句。原來許家人去宗長家登門拜訪,許德孝先是推脫身子不爽快,后來又說三姨太太水土不服。反正就是一句話,抽不出空來見許家人。
許陳氏吃了半個時辰的閉門羹,實在是呆不下去,才悻悻地回來了。
這趟不要說銀子,便是連許德孝的面也沒見上。
莊善若不語,許陳氏給童貞娘畫了個餅,這下戳破了,怪不得童貞娘反應這么大。
半晌,許陳氏道:“二郎媳婦,既然我們是手心朝上問人家要銀子去的,這點委屈怎么的也得受了。”
童貞娘不服:“娘。銀子要到了也就罷了。這趟白丟了人不說,連銀子味兒也沒聞上!我看那個二老爺根本就是不想見我們。”
“二老爺剛從京城回來,舟車勞頓,歇歇也是情有可原的。”許家寶既是安慰童貞娘,也是安慰自己,除了向宗長家借錢,他也實在想不出別的門路了。
“哼!”許陳氏重重地哼了一聲。
“許老太太在嗎?”有人敲敲院門。
許家寶一看:“呦,劉管家,趕緊進來。”
一個穿了皂色棉袍微微弓了背的半老男子推開院門進來,他的五官稀松平常。放在人堆里一準認不出來。
童貞娘當著外人的面噤了聲。和許家玉一起將許陳氏從廳堂里攙扶出來。
許陳氏臉色淡然。擠出了一絲笑容,道:“劉管家。”
“唉,許老太太,你看這事鬧的!”劉管家臉上掛著真誠的懊惱。“您前腳走,二太太后腳就回來了,倒把我好好說了一頓。”
許陳氏微不可見地扯動了下嘴角。劉管家是老熟人了,在宗長家當了十幾年的差事,是個妥當人。
“二老爺身子本就虛,這一趟京城來回,把那老底子都淘空了。”劉管家頓了頓,尋思許家人將這話理解進去了,又道。“又憂心老太爺的身子,這一回了家便在床上歪著了。許老太太是本家長輩,本該親自出來迎接,可二老爺這身子實在是撐不住,便先囑咐底下人將許老太太帶到偏廳喝茶——可沒成想。那傳話的丫頭是京城里新買的,毛手毛腳的,沒聽清楚話,竟把意思傳錯了,倒害得許老太太白等了這一會子,可是罪過了。”
許陳氏臉色稍霽,雖然劉管家的話漏洞百出,但至少將臉面撿了回來。她清清嗓子道:“不礙事,你家二老爺也是辛苦,這一家子大小可都由他擔著了。”
“誰說不是呢!”劉管家飛快地在許陳氏臉上瞟了一眼,又低下頭,“大老爺要盡孝心,老太爺怕是要在京城頤養天年了,這家里的大小事務都一并托付給二老爺了,連這宗長的位置——若是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就等著開了春擇個好日子開了祠堂定下來了。”
許陳氏嘴角不由自主地一抽,強自鎮靜住。
童貞娘可忍不住:“宗長老爺果真不準備回來了?”
“可不是,雖說老太爺是故土難離,但也擋不住大老爺的一片孝心哪,又添了個小少爺,倒是樂得在京城含飴弄孫了。”劉管家說話的時候始終沒抬頭。
莊善若留意看了劉管家一眼,雖然這個劉管家貌不驚人,卻是個厲害的角色。
“唔唔!”許陳氏應著,那借銀子的話卻是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劉管家頓了頓,又道:“二老爺聽了許老太太家的事,也是痛心不已。只可惜身子不爽快,不能親自過來祭拜,托我捎了點心意過來。”說話間,伸手掏到袖子里取了銀子。
童貞娘本喪了氣,又聽說有“心意”,整個人又精神起來,待到見劉管家只從袖中掏出一錠十兩的銀子,眼睛簡直是要噴火了。
劉管家將銀子硬塞到許陳氏手中,忙不迭地抽回手,道:“二老爺還囑咐了,身子不爽利,家里事情又多,這段日子可得關上門好好整頓整頓。也向親眷本家告個饒,有什么要緊不要緊的總等開春了再商量。”
劉管家一氣將話說完,拱了拱手,轉身就走,生怕有人拉他似的。
童貞娘又氣又笑:“十兩,打發叫花子哪,好個二老爺!”
劉管家只當沒聽見,縮了縮脖子,腳下抹油,一溜煙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