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同學們都有些高興、活躍的樣子,還有說有笑,儘管是有分寸的,還儘量是對爹取巧賣乖的。但是,爹一路上去無比的焦躁、狂奮、緊張,走路走得高一步低一腳,踢踢撞撞,忽而衝到我們前邊去了,忽而又落後我們了,讓人揪心他會在哪一步踩虛了滾到路邊的田裡去了。他就像在奮力飛上天又飛不起來,越飛不起來就越急躁不安,引得都有同學故意落單看他。所有人裡只有我保持著始終如一的走路的姿勢,平靜、勻速、機械、正確(按爹要求的),幾近絕對的程度了。
但爹卻不是罵我走快了,就是罵我走慢了,不是“你看你看!又走到路邊上去了又走到路邊上去了!滾下崖去都不曉得是爲什麼了!”就是“你狗日的你狗日的,走不像走,跑不像跑,哪兒有哪兒有正確的走路的樣子??!”還一路上都在教我“正確的走路”,很多很多,無微不至,無所不至。
可他當然不會只是樣。你看他又在看著同學們而不是我譏笑我了:
“沒哪個曉得他在幹啥!反正不是個神經病就不是一個好東西!”
他不停地罵我,譏笑我、諷刺我,似乎越刻毒就越稱他的心,但也可能突然又對我關懷備至起來。很快同學們就都安靜了,或者說“靜”若寒蟬,附和著他乾笑。
他不斷地推搡我,拉我扯我,糾正他認爲我又表現出來的“不正確的走路方式”。一時他又根本不理我了,風一般地趕路,卻突然一下跳到我身邊,壓下他的頭嘴裡熱汽都衝進我的耳朵地在我耳朵邊咬牙切齒地、一字一頓地詛咒道:
“你,你,只有你,是世界唯一的不是個好東西!”
他不知道,或許他潛意識裡很清楚,他說的有多麼正確。他們看不到,我身後拖著一條巨大無比的“尾巴”。這條尾巴是看得見的,雖然只有我看纔看得見。它像一團半透明的煙霧,或是一條如龍一般巨大的身體半透明的蟲。但這只是它可以用語言寫出來的,而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則是它醜惡和恐怖都是無限的、絕對的,它甚至於體積都是無限大的,僅僅是看起來才那麼大而已。它的醜惡和恐怖只有神才能夠正視它,我不懷疑,爹他們看不見它,或許只在潛意識裡多少感覺到了它,就是因爲它只有神才能夠正視。它是一個集宇宙和人類罪惡和墮落之總和的東西,沒有它,宇宙和人類就沒有罪惡和墮落,有它,就玷污了整個宇宙和人類。
當然了,這條“尾巴”實際上只是我的一種幻覺,只不過,絕對不是我什麼也沒有看見,而是真的看見了,不僅看見了,更感覺到、體驗到它。它實在是我無法言喻的沉重的負擔。我還不得不面對,我不只是長著這麼條“尾巴”,而是我就是這條“尾巴”。雖然它大部分拖在我身後,但我是整個“罩”在它裡面的,這使得我的身體看上去都多少有點模糊、有點混沌了,而且,我相信我還看到了我在地上的陽光形成的影子看上去似乎比爹和同學們的影子淡薄了一點點,這特別讓我害怕,怕他們看出了。我實實在在的感覺是,我已經多少溶解在這條“尾巴”裡和這條“尾巴”融爲一體了,使我就是這條“尾巴”,我也不得不是這條“尾巴”。整個情形有點像三叔當初送給我的那個玻璃球完全一樣,“尾巴”就是那個玻璃球,我,他們一般看得見的叫它爲張小禹的那個我就是玻璃裡的那些假花。爹要是能夠和我一樣看到我這條“尾巴”,他當會知道,他那樣罵我,不管多麼正確,都太蒼白了。
爹跑到前邊去了,像是從此和我劃清界線了,把我放棄了永遠放棄了,卻又突然轉過頭了,指著我,如毒蛇噴出信子般的咒罵道:
“你,你,就是你,是所有人中最壞、最壞的!”
他先就說了,在路上走到“一定的時間”,走了“一定的路程”,就要我又把自己從頭到腳、裡裡外外檢查一遍,衣服歪沒?褲帶鬆沒?鞋帶脫沒?筆掉沒?而且還要一路上密切注意這些有可能會發生的情況,作到“絕對一心一意走路和同時也絕對一心一意注意這些情況。”
實際情況當然是,過了“一定的時間”,走了“一定的路程”,都是他來替我做這一切,只不過他是一定會這樣的,不會忘記了。他說:
“一定要做到及時發現在路上掉隨身攜帶的東西沒,比方說考試的用的筆,及時發現了,還能及時去找回來,等到了考場上才發現那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他說:
“隨時都要注意鞋帶鬆了或脫了沒有。鞋帶鬆了脫了,拖著路上,自己不知道,沒及時發現,一隻腳踩要另一隻腳的鞋帶上了,一扯,就是一個踉蹌栽下去,恰好前邊的路上有玻璃碎片、釘子一類的東西,一下就鑿到眼睛裡去了,一輩子都廢了!或者剛好行走在懸崖邊,這一踉蹌就叫你一下栽到懸崖下去了摔得粉身碎骨了!就算不發生這些事,影響了考試也一樣是貽誤終身!”
他把事情說得這麼恐怖,都叫那幾個同學不由自主地對我做起“保護人”樣子來。我感到這又是一種“溫暖的大手”在伸過來,而我對“溫暖的大手”是最爲恐懼的。
最後,他似乎終於有勇氣直面一直都沒敢直面的我的真實,那就是我走路整個都是錯誤的,每一步都在把我引向滅頂之災,動手狠狠打了我幾下,卻還是不能解氣,在那樣一種仇恨、絕望、恐懼中咬牙切齒地宣佈:
“現在我決定大家、集體來幫助、監視他走路!他只有在大家、集體的幫助下才能走路、走好路!同學們你們現在來把圍起來,在他前後左右都站上人,離他不遠也不近,時時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卻,他的每一步每一腳,時時讓他處在你們之間的中心位置,絕不允許他離開這個位置半步!”
他這樣說還這們做,就像他們總是“大家”、“集體”,而我總是“極少數、極個別”的那種“壞人、敵人、階級敵人”一樣。於是,路上開成一個像一隊行走的方陣的隊形,方陣中間只走著我一個人。
我仍然什麼也沒有變。我是始終如一的,如果說人不可能做到始終絕對如一,那麼,也只有我才能把始終如一做到這種程度。他們不知道,在這一路上,我的上下牙之間就始終沒有接觸過,始終是有比一張紙還厚一點的距離的。我已經是就是使勁讓我上下牙互相接觸到也已經不可能了,而這就是我通過數年艱鉅的努力做到的。實際上,不只是在這一路上是這樣,在過去一整年裡都是這樣,過去一整年裡每時每刻都是這樣,吃飯、說話都從未讓上下牙接觸過,睡覺前上下牙之間是那麼一種距離,醒來了,上下牙之間還是那麼一種距離,就像一切都是虛的假的,唯有這點點距離是真實的和永恆的。把這事說出來,他們誰也不會相信,而他們也想不到,要做到這麼一個“絕對”,我把做到這類事情稱之爲做到“絕對”,有多麼困難,對人是什麼樣的考驗。爲了做到“絕對”,我經歷的是實實在在的幾年如一日的煉獄考驗,而且現在仍在經歷,一切只在變本加厲,逼近那真正“絕對”的極限。
爹走在我們這個方陣的外圍給我們帶路,指揮我們。同學們鴉雀無聲,都只是爹馴服的工具,只是偶爾可憐地、好奇地或帶有恐懼地把我看一眼。爹不時轉過頭來咬牙切齒地看著我,有時又是把我當成一個與他無關的、純然的外物在看我,這些都令我更感覺到寒顫。
“大家停下來!現在檢查他身上是否哪兒又出現了錯誤!”
大家就停下來了,個個噤若寒蟬,能做的只有等著看我的好戲。一路上已有過兩次這樣檢查過了,把我裡裡外外都檢查了,鞋帶解開重新系上,褲子解開、脫下,暴露出我的下半身又重新穿好。他一定要這樣做,但每做一次只會讓他對我的不滿、不信任、痛恨等等一切增加一分,於是,沒走幾步,我就感到我的衣服全歪了,褲子脫落了,手腳不在原位了,眼睛長到天靈蓋上去了,兩隻耳朵一隻大一隻小,鼻孔朝天,嘴裡伸出了獠牙,下身那個人們叫做“雀兒”的東西有一間屋那麼大,腸、肝、肺、心臟全都長到外邊來了,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注意到我了,都在發出讓我不寒而慄的“媽呀”、“天啦”的聲音,這喊聲同學們也發出了,儘管他們靜默無聲,但只不過是看起來靜默無聲而已??????
“停下來停下來!”正當我對自己的這個可怕的感覺達到極致時,爹就像在噩夢中一樣地大叫起來,衝過來一下把我扯出方陣隊列,“現在又開始檢查他!對他從頭到腳、裡裡外外進行認真、仔細、徹底的檢查!這回由你們大家、集體來做這件事!絕不能靠他自己來做!像他這樣的人,只有在大家、公衆、集體的全心全力的幫助下才能發現和檢查出他的一切錯誤!”
他很決斷,這次代表“大家、公衆、集體”的幾位同學似乎得非照他說的做不可了,但他們不知怎麼辦,局面那樣僵,那樣緊張。他們沒辦法,過來兩個裝模作樣在我身上摸,手指間不無同情,彷彿在說:“你爲啥就不曉聽話些啊,要把自己搞成這樣!”
同學們做得有心無意,不痛不癢,爹又再次不得不把我扯過去自己動手,又重複那脫我的褲子,亮我的溝子(屁股),裡裡外外、旮旮旯旯都不拉下地“檢查”我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