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交給我們的這個任務是把那些碎磚瓦塊磨成粉末。我們修房子,不管多麼小心謹慎,物盡其用,也會產生很多怎麼也無法排上用場的爛磚碎瓦。爹把它們比小指頭還碎小的都收集起來了,到我們的房子被認爲基本完工時,也即爹所說的“就是再想對它做點什麼,也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們有那心願,也沒那能力了”的時候,這些爛磚碎瓦塊已經有好大一堆了。爹捨不得這些東西,經過他的實驗,他發現把它們磨成石灰水泥那麼細的粉末,和以棉絨,其粘結力可比石灰水泥。修四間大瓦房,不可能不用上石灰水泥那樣的東西,可這些東西是要用錢買的,我們用得那樣少,多數必須用上一點的地方都沒有用,爹最終發明了這個法子。他說這些碎磚瓦塊都是他和媽的血汗凝成的,它們比金子還寶貴,我們家買不起水泥石灰,這些碎磚瓦塊磨成的粉比水泥石灰還要好。當然,若純粹用人工磨,十年也把那一堆磚瓦塊磨不完。爹是要用碾磙碾磨,我和哥負責吆拉碾磙的牛。
第二天我們就開始了這項工作。恰好是在暑假天。暑假天很長,近兩個月。各地都可以提前放暑假,爹也提前放了暑假。在這時期,全國各地上上下下的讀書上學都幾乎只是個形式,平時我們也只上半天學,被稱之爲“半工半讀”。
在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我和哥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牀,天黑了纔回家歇息,一天只有兩頓飯,兩頓飯都是爹媽給我們送到碾盤上來。媽出工,找機會溜回來把我們磨出來的用籮篩過出像水泥石灰那樣的細粉,“頭子”又倒回碾盤上繼續磨。對於像我們這麼大的孩子,即使一直以來就在如牛似馬地從事著體力勞動,這個活也是一個苦差事。不過,爹還意在通過這個活對我們進行一次“魔鬼訓練”,所以,爹肯定還會人爲增加很多要求,使這個活對於我們比苦差事還要苦,苦很多倍。
果然,他一開始就對我們有很多嚴厲的、不準我們有半點含糊的要求,這些要求在我看來對能不能磨好那些碎磚瓦塊不見得有好處,很顯然就是爹故意設計出來“訓練”我們的。比方說,吆牛本來一個人就夠了,這樣,我和哥哥就可以輪換著來,一個人吆時,另一個人就可以歇息,這至少可以讓事情變得輕鬆許多。但爹要我們倆共同吆牛,他說這是培養我們的“合作”精神。他還說,他對我們,尤其是我,一個人吆喝牛不信任,認爲我一個人吆牛是一定會偷懶、耍猾的,特別是我還會“自己想怎樣就怎樣”,所以,他要訓練我和哥哥配合得“就像一個人”、配合得“就像兩個機器上的零部件”。
他還手把手地教了,也可以說是定下了,我和哥哥身體相距多遠多近,我們每一步走多長的距離。他說,我們不能每一步走長了點也不能每一步走短了點,“這樣就會影響全局”,甚至於會使“全局一敗塗地”,“到頭來一事無成”。他喜歡把事情說得非常恐怖的特性會越來越突出,現在,我們只是在開始領教他這個特性而已。他還教我們,也可以說是命令我們,在整個吆牛的過程中,我和哥哥不能說話,不能東想西想,東看西看,他說,“心、口、手、耳、眼、鼻、腿、腳都要高度保持一致,要把自己個人都要看成一個集體,這個集體由好多人、好多部件組成,它們都保持高度一致,服務於同一個目的,絕對沒有一絲半點胡來的地方。”
我和哥哥照他說的做,他一旁看著。我的感覺是,只要有他在場,我走不上三五步就會讓他發現犯了十個錯誤,對其中五個錯誤他過來耐心地教,對另外五個錯誤他就會怒火中燒了,趕過來打我,有時是奪過我們手裡的吆牛棒打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說是對我哥哥進行訓練,但他主要要訓練的是我,他的眼睛始終也盯在我身上。
他要求我和哥哥的手都必須放在磨槓上,我們兩人的手還得一定相距那麼長短的距離。其實,這兩者對於能不能吆好牛磨好那種磚瓦塊都沒有半點意義。有好幾次,他都是因爲看出了,也可以說只是他自以爲看出了我的手距哥哥的手不符合他的要求,氣恨恨地撲過來,打我手,罵我不是個好東西,還奪過吆牛棒打我。我也橫了,偏不把手放在他要求的位置,以斷然決然的動作告訴他我不會聽他的,他雖只好暫時放棄,但看得出來,他是那樣地恨我了。
其實,我是一開始就不能接受他分派給我們的這個任務。我們已經像苦役犯一樣勞動兩年了,他不讓我們歇息一下,玩耍一下,還把玩耍說得那樣可怕,我覺得這已經不是玩耍不玩耍的問題了,而是不尊重我們,沒把我們當人。他那套“讀書學習”的理論更是沒有把我們當人。我不是說人就應該玩耍,想怎麼玩耍就怎麼玩耍,也不是說人就不應該讀書學習,不應該刻苦讀書學習。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也不是說我就是明明白白地這樣想的,就在想他沒有把我們當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只知道我有絕對正當的理由,神聖的理由。而他是錯誤的,甚至於是墮落的,如果我順從了他,我就會被吞沒,被毀滅,不管我因爲他所說的“讀書學習”而讓脫掉了我多少層“農皮”,改變了多大的命運。
所以,我反抗他。他也看出來了我沒有認同他,一點也沒有,他恨鐵不成鋼,而我就是一塊他怎麼也弄不成他需要的“鋼”的“頑鐵”,而他實在需要把我弄成他所需要的“鋼”了,這是他的一切希望之所在了,是他比他修房子還要重要的、非達到不可的任務和目標,所以,在整整兩個多月的磨這些磚瓦的時間裡,只要他在場,我們之間的衝突就不可能停止,他看到的總是我這錯了那錯了,這證明我不是好東西那表明我這輩子完蛋了,要來糾正,要來說著說著就怒火中燒,動手打我,而我,即使我做得完全、絕對、徹底符合他的要求,他想找一點茬子也找不到,也在斷然而決然地向他表明,我恰恰什麼也不是,就是那塊他怎麼也弄不成他想弄成的“鋼”的“頑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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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不在場的時候,纔會有平靜,磨磚瓦塊的工作也才能一般地進行下去,他在場,由於他總是要冒火要折騰,總是要撲過來糾正我、打我,連牛有時都停下來罷工不走了,怎麼吆怎麼打也不走,他這才意識到可能是他的問題,走了,要他走了牛纔會走起來。
天黑了,牛卸了,我們想的還是跑到野地去跳一跳、玩一玩。這是我們始終無法忘懷的,明知不可能,但心裡總在想著。但這是他嚴令禁止的。其實,我們還不敢相信從此以後都真的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他要求我們回家去在我們家外面那片竹林間的小道上“走一走,呼吸點新鮮空氣。”他對如何走的姿勢,每一步走多長,走到什麼位置就掉頭,怎麼掉頭都有明確的規定。他說:“就是休息散步也要是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他說,現在只是開始對我們進行一個訓練,在以後漫長的“讀書學習的生涯”裡,我們所有刻苦緊張“讀書學習”之餘的休息,都是在我們家外面竹林裡這條小道上這樣“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走”的休息。
我們以爲把家裡那堆磚瓦磨了就完成了這回的任務了,可是,一個個熱得沒人在外頭的晌午,爹領著媽在各家各戶的房子背後的陰溝裡撿爛磚碎瓦,有的是別人小心收撿起來的,他也給別人拿了。一天天過去,家裡那堆磚瓦塊沒有減少而是在增多,他要我們把這些都磨成那種粉末。再也撿不到碎磚爛瓦了,他不知咋的發現了河溝裡的那種叫做鵝卵石的石頭,這種石頭比磚塊硬多了,連鐵釺也奈何不了它,但他聲稱把這種石頭磨成粉比碎磚爛瓦磨的粉還要好多了。他領著媽頂著烈日到河溝裡揀了好多這種卵石回來,倒在碾盤上,給我們講“有志者事竟成,鐵棒磨成針”的大道理,要我們把這種石頭也磨成粉末。可是,這種石頭怎麼也只是個隨著碾磙往前走它也往前走,毛都不掉一根,即使能被碾磙壓著的,也不管壓過多少圈了,還是那樣子,最多在它們身上留下幾個白印子,還把碾給墊起來了,讓碾磙顛來簸去的,把那些碎磚瓦塊也壓不著了。爹看不下去了,不是把這些石頭撿出來扔掉,而是走開了。過了一上午纔回來。老遠那樣子就叫人能看出他是多麼希望在他不在的時間裡那些鵝卵石已經被磨成他理想中的細粉了。
我相信我看出了,他在迷信地相信如果我們能夠把鵝卵石這樣的東西也磨成石灰水泥麪粉那樣細粉,我們也就能夠攻下“讀書學習”那個堡壘,改變我們家的命運。我還相信我看出了,他是那樣懷疑自己,不相信自己,看不起自己,他正因爲這個才走開去過了一上午纔回來,因爲他相信只要他在場那就是什麼奇蹟也不會出現的,而奇蹟卻非出現不可,沒有奇蹟,我們家就不會有出路和希望。他既相信只有絕對的奇蹟,或者說絕對不可能的奇蹟才能救我們家,又相信什麼樣的奇蹟我們也只有靠“有志者事竟成,鐵棒磨成針”這一個辦法了,別的路都是不通的。不過,結果是,他來看了那些碾盤上鵝卵石,只有把它們一一揀去扔掉了。
但是,他走火入魔,發現了有些石頭,聲稱它們不像鵝卵石那樣硬,卻是上好的東西,磨成粉也比石灰水泥好,他稱它們“簡直就是天然的石灰水泥”。他對我們說:“娃兒,其實農村啥子都是寶。你看我們有這麼多山,每座山都是由上好的石頭組成的。其實石灰水泥都是由山上的石頭燒製而成的,沒啥子竅門。我們就把我們這裡土生土長的石頭碾成粉,也就是水泥石灰了!只要我們能吃苦!”他每天晌午都領著媽頂著烈日四野去找這種石頭,一背兜一背兜地揹回來,要我和哥哥把它們磨成粉末。
家裡那堆要我和哥磨成粉末的磚瓦、石頭不見有一點兒減少,只在一天比一天增大,我們不知道這把石頭磚瓦磨成粉的日子哪一天才是個頭。也許由於我總是沉默的、機械的,爹要我成爲一個“機器人”、“石頭人”,我比他要求的做得徹底更到位,日子久了,我都能夠在他們四處撿來的那堆碎磚瓦和石頭堆上看到一團超自然、超現實的光。當然,說它是超自然、超現實的,只是一種說法而已,實際上,它也只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無論白天晚上它都在那兒放光,儘管是一種絕對不照見我們世界的任何事物的光,卻和我們世界的任何光一樣明亮。
它像一個幽靈,一個鬼怪,也許它還就是一個幽靈,一個鬼怪。看到它,我就看出爹媽他們停不下來了,主要是爹停不下來了。看到它,我相信我看到了,在爹的潛意識中(雖然我並不知道潛意識這個詞)他都想把我們這裡所有的山上的石頭都用我們這個碾磙把它磨成粉末,如果我們做到了這個,我們就有出路、活路、發達路了,我們也只有做到這個纔可能有出路、活路、發達路,我們因爲是我們這樣的人,就別無選擇得做到這個,我們生來就是來幹這個的。
我是愈發不能同意爹,不能同意爹的靈魂了。
不過,這時候,溝裡的人出來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