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對趙彥道,語氣非常嚴重。趙彥抬起頭來,有些茫然。司馬懿肅然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既然已觸摸到了真相邊緣,又豈能前功盡棄,有負董妃之托?”
趙彥聽到董妃的名字,神情恢復了一點活力,望著月色喃喃道:“你說得對,少君還在天上看著我,我不能就這么放棄……”可他轉眼之間情緒又變得低沉,“可如今你我身陷牢獄,怎么出得去?再說,你那大哥恐怕也參與了陰謀,他連兄弟之情都不顧,又怎會放過我?”
剛才司馬懿有意無意地暗示,司馬家在這件事上涉入很深,自己也是因為發現真相而被投入牢獄。若非如此,司馬懿便無法取信于趙彥。果然趙彥聽出了暗示,深信不疑,把司馬懿引為同路知己,這才有后面那一番剖白。
司馬懿道:“只要你在此起誓,回到許都一定要查明最后的真相,我便可幫你?!壁w彥又驚又疑:“你能怎么幫?”他只道這年輕人是在安慰自己,一個身陷黑牢又斷了腿的瘸子,能有多大用?
司馬懿伸出手指,指向牢獄里某一處角落,傲然道:“再怎么說,我也是司馬家的二公子,有些底牌,我那大哥也是不清楚的——那里墻角有處破洞,是前年撞破的,后來修補了一下卻不牢固,若是用指爪摳破,便能出去。”
“那你自己為何不用?”
司馬懿拍了拍自己的傷腿,一臉苦澀道:“我和你不同。我腿已殘,如何能逃?再說即便逃出去,又能去哪里呢?”趙彥頓覺熱血翻涌,起身大聲道:“我背你出去,咱們一起去許都!”
司馬懿搖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成大事者,豈可拘牽于這些。你只要能返回許都,查得真相,便夠了?!?
“這,這怎么行!”
司馬懿厲聲道:“如今我已至此,若你連最后的真相都無法查實,怎對得起我?怎對得起董妃?”
他早看穿了趙彥的軟肋是董妃,果然這名字一提出,趙彥立刻沉默下來。趙彥思忖片刻,抬起右手,三指向天,鄭重其事道:“我趙彥向天起誓,此回許都,不查證天子真相絕不罷休,如有半點遲疑,甘受雷殛?!彼指┥硐氯ィ兆∷抉R懿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在司空西曹掾里有相熟的朋友,等回到許都,一定設法讓他把你征辟入司空府。這樣你就安全了?!?
西曹掾代表了曹操選拔人才的意志,陳群如果要征召司馬懿,那司馬家肯定不敢再對他下手,否則無法向曹司空交代。
趙彥能想到這一點,說明他對司馬懿已是徹底信任,推心置腹。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在悄無聲息之間已被司馬懿全都掛在了趙彥身上,只消他輕動手指,木偶便會隨之起舞,如臂使指一般。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如何讓木偶在不引起曹氏警覺的前提下,一步步走向毀滅。這對于司馬懿來說,并不容易,畢竟他對許都內情幾乎一無所知。
“你此去許都,切記誰都是不可信任的,這等秘辛,不可與任何人說?!彼抉R懿諄諄叮囑道,“你看,一涉及這件事,連我親生父親和大哥都不顧骨血之情,遑論許都那些居心叵測之輩?!?
趙彥點頭稱是,又問道:“那我該如何查實真相?”盡管他現在確認皇帝和楊平相貌相似,但猜想畢竟是猜想,如果沒有確鑿證據,不算完成董妃的囑托。
司馬懿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他微微一笑,將趙彥扯近,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趙彥聽完以后,面露驚恐:“這,這真的可行么?”司馬懿陰惻惻地回答:“此舉雖德行有虧,卻也是唯一的辦法?!壁w彥猶豫片刻,看了看司馬懿的傷腿,又望了眼那皎潔月色,終于一咬牙,狠狠道:“好吧!就這么辦?!?
司馬懿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趙彥:“必要時候,你將這東西拿出來,自會有大用場?!壁w彥接了揣入懷中,沖他深深一揖,然后轉身走到那墻角,開始摸索著那新補的墻洞,試圖摳開一條生路。
望著趙彥費力地扒著墻壁,司馬懿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默默在心里念道:“義和啊義和,我能做的就只有把這個隱患送到你手里了。你可要自己把握好,再不要搞什么無謂的憐憫,辜負我一番心意啊。”
第十三章失重的復仇
【1】
劉協緩緩抬起拳頭,朝空中一打,然后迅速收回來,雙腳一錯,轉身邁開一個弓步。在他身旁,大病初愈的曹丕、曹植和曹彰三個人也學著天子的模樣打拳。曹彰打得最為認真,一招一式都頗有章法,曹植看起來興趣缺缺,而曹丕時而打得漫不經心,時而打得無比認真——這取決于伏壽是否在旁邊看著。
跟天子學拳,這是出自卞夫人的提議。自從曹丕在籍田被王越割傷以后,身體一直不大好,卞夫人聽說天子會一種拳法叫做“五禽戲”,可以強身健體,便央求讓曹丕也學一學,曹植和曹彰自然也跟過來了。
不過讓天子教拳這種事實在不成體統,傳出去會惹來非議,所以采取了折中的方式:天子每天早上練拳,三個孩子在旁邊看著,就不算教了。
劉協一套拳打下來,渾身熱氣騰騰。他接過冷壽光遞來的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三個孩子也收住招式,彼此對視一眼,都“嘻嘻”笑了起來。卞夫人吩咐端來三碗蓮子湯,給他們喝下。
“身體可好些了?”劉協負手問道。曹丕恭敬答道:“托陛下洪福,臣已無大恙?!眲f看到他脖子上傷痕猶在,已經結疤,好似一條灰褐色的絲線繞頸而過,心想這孩子真是命大。若是王越的劍力度再多半分,他絕活不下來。
不過此時曹丕的氣色明顯很差,臉頰深陷,眼圈泛黑,面部浮著一層不健康的淺黃。他畢竟只是個小孩子,王越那無限接近死亡的鋒利,如同一條毒蛇糾盤在他腦海深處,讓他至今仍噩夢連連,寢食難安。
卞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只得請求天子能教些強身健體之術。畢竟曹丕遇刺后第一時間施以援手的,正是天子。這一點香火之情,讓卞夫人一直感激無極,有意讓幾個兒子跟天子多親近。
曹丕本人對天子倒沒那么強烈的感激,他正是叛逆期,總覺得自己娘的話太過夸張渲染,不可全信。卞夫人越是說天子的好話,他越是覺得不以為然——明明只是向我爹賣好罷了,談不上救命恩人。
在這種心理驅動之下,曹丕學拳學得漫不經心。他之所以堅持每天過來,只有一個原因:伏壽。
天子打拳時,伏壽總是在旁邊安靜地看著,然后在結束時親自端來一碗蓮子湯。曹丕經常癡迷地望著她曼妙的身軀,有時候還能與她視線交錯,讓愉悅充盈于胸,稍緩病痛。曹丕甚至覺得,其實自己什么藥都不用吃,只要能靠近伏壽,聞聞她身上的馨香,便可以把陰霾驅散一空。
這時腳步聲傳來,曹丕的身體一僵,呼吸變得急促。伏壽款款走了過來,不過這次她的手里卻托著兩碗粥。她將一碗遞給劉協,然后轉向了曹丕和卞夫人道:“今日煮多了些,陛下說讓大公子也吃些,滋補一下身子?!?
曹丕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他腦海里瞬間劃過無數種應答,可每一種都不夠完美,都可能讓伏壽看輕自己。伏壽看到曹丕的臉色,嫣然一笑,把碗遞到他面前:“曹大公子,趁熱喝吧?!辈茇埧诮Y舌,一動不動。
“丕兒,皇后陛下跟你說話呢?!北宸蛉嗽谝慌蕴嵝训?。曹丕這才如夢初醒,先接過碗去,然后想要揖禮致謝,雙手這么一錯亂,“嘩啦”一聲竟把粥碗摔到了地上。
曹植和曹彰都嚇了一跳,連忙縮得遠遠的,知道媽媽又要罵人了。果然卞夫人眉頭一立,大聲訓斥曹丕的失態。伏壽笑著勸解說小孩子打碎個碗沒什么關系,不要再給他增加壓力了,卞夫人這才住嘴,向伏壽致歉。
這些聲音曹丕根本沒聽見,他的心思已經完全亂了。此時他的手心里,多了一團紙。這是剛才伏壽遞給他蓮子粥的時候,墊在粥碗底足凹陷處的。
曹丕一直等到回到自己的臥室,才舒展拳頭,把紙團攤開來。這可是伏壽的手握過的紙團,他甚至聞到幾縷馨香味道。
紙條上只寫著幾個字:“午后,青梅亭。”
青梅亭是司空府后院的一處景致,園子不大,遍植梅樹,中間有一個小巧涼亭,只容兩三人。青梅亭在許都的【www.qisuu.com】地位別具一格,它代表著一種認可,一種象征,只有曹公最看重的人,才有資格在此園與其共酌。至今曾入亭與曹公共酌之人,除了荀彧、郭嘉寥寥幾個以外,只有那位劉皇叔。
這一上午曹丕簡直度日如年,什么都沒心思做,反復在腦海里猜測,伏壽單獨約他到底所為何事。日頭一過天頂,曹丕便急不可待地跑到青梅亭。
等了一陣,伏壽終于出現了。曹丕大喜,他先把頭髻仔細地扶了扶,然后向前迎了兩步,突然間瞳孔陡然一縮。原來伏壽背后,還跟著一個人,正是當今天子劉協。
怎么是他?曹丕一團熱火陡然被涼水潑滅。他哀怨地望了伏壽一眼,悻悻向天子請安。
“我想和你談談。”劉協開門見山地說,然后他揮了揮手,讓伏壽站到亭外。這個簡單的動作表明,天子十分清楚曹丕對皇后的感情,而且還利用這種感情把他騙到了青梅亭。曹丕不禁有些心虛,又有些惱火。
“請陛下開示,臣洗耳恭聽?!辈茇Т鸬?,語氣里頗有些氣鼓鼓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