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身旁的趙彥迷惑地挪動腳步,他也有些糊涂:犧牲了兩位近侍,只為了伸一只腳進許都衛?這未免太得不償失了。趙彥是一位法家信徒,他深信任何政治行為都有隱含的利益在里面,董承這么做,難道說許都衛里隱藏著比宿衛班直更重要的東西……
趙彥似乎想到些什么,又覺得有些飄渺。還未等他想周全,孔融已經從袖子里取出一卷奏折,大聲對荀彧和那個空著的龍椅道:“荀令君,我這里還有奏本?!?
荀彧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讓小黃門呈上來。
每次朝會,孔融總會準備一兩個奏本,內容從經學到農桑不一而足,甚至還有關于飲酒的法令。這些奏本不會有什么機會得到執行,但可以讓整個朝會顯得不那么空洞??兹诘奈恼聦懙脴O好,從個人角度荀彧還是挺欣賞這人的,有時候還會抄錄下一些精彩片段寄給曹司空。
趁著小黃門取走奏本、當眾宣讀的當兒,孔融背著手,目視前方,壓低聲音對身旁的趙彥道:“一會兒退朝之后,我去找楊修說說話。你去看看張宇。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就這么像狗一樣被踢出去了,實在說不過去。”
趙彥連忙應諾,孔融這是暗示他去打聽一下宮中內情,只不過礙于名士的面子不好直說。這位北海孔圣,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迂腐。有時候趙彥甚至懷疑,他在朝堂上的大吵大鬧,未必不是精心設計好的,有時候你擺足了姿態,別人反而不會對你有所戒心。
望著孔融器宇軒昂的背影,趙彥開始琢磨等下該如何從張宇嘴里套出東西來。他習慣性地掃視了一圈朝堂,看到董承和身邊的幾個人心思都沒放在孔融的奏本,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還不時朝著外面望去。
“看來吳碩的這次使命,很不簡單吶。”他摸摸下巴,越發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就在朝堂上的話題轉為不咸不淡的議題時,吳碩率領著金鉞衛士已經抵達了許都衛的駐所。
吳碩是個自負之人,一向以董府智囊自居。對于董承委任于楊修這件事,他很不甘心,認為楊修不過是個庇著楊彪余蔭的世家子罷了。吳碩主動承擔這份最艱巨的任務,就是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吳碩雖然出身寒門,卻不輸于那些大族子弟。
許都衛的駐所原本是許縣的牢獄所在。自從皇帝移駕以來,城內房屋一下子緊張起來,許都令這種級別的官員,只能因陋就簡,在牢獄前頭起了一片磚木屋子。在這里辦公的人,經常可以聽到隔壁囚犯的哭喊與嚎叫。
不知是否錯覺,吳碩一踏進這屋子,就覺得遍體生寒,仿佛四周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吳議郎,別來無恙?”
隨即吳碩便看到滿寵那張不祥的面孔,還有他背后那一排許都衛的官吏。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些官吏無不年老體衰,暮氣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干員們卻一個都沒出現。
不知道這算是示弱,還是示威。吳碩跟滿寵打過好幾次交道,深知這個家伙的手腕,于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里的詔書道:“我奉天子之命,前來整飭許都警衛。希望滿大人能配合?!?
滿寵俯首恭順道:“朝廷鈞令,自當遵從?!彼従徧鹧郏瑑扇怂哪肯鄬?,彼此心照不宣。
許都的朝廷處于一個微妙的尷尬地位:皇帝頒布的命令沒有人會重視,但也沒有人會公開拒絕執行。究竟如何應對朝廷的詔命,完全取決于各股勢力政治上的取舍與角力。
比如當皇帝任命袁紹為太尉時,袁紹會斷然拒絕,而且痛斥曹操忘恩負義;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為大將軍,他才轉怒為喜,欣然“叩謝天恩”。
現在雒陽系主動撤掉了兩名關鍵要員,然后提出整頓許都衛,其實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條件。尚書臺既然默許了這種交換,滿寵也就無須抗命——但也不意味著乖乖聽命。這其中的分寸,頗有講究。
吳碩還未開口,滿寵已從懷里拿出一本名冊遞給他。
“許都衛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衛二百人,訟獄十二人。不知吳議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啊,吳碩暗自感嘆,卻沒接過冊子,笑瞇瞇地一推:“自從滿大人做許令以來,成績斐然,麾下健兒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么好妄自置喙?!?
兩個人在不動聲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試探著對方的底線與膽量。
許都衛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滿寵,而不是“許都衛”三個字。倘若吳碩想拿皇權壓人,滿寵只消飄然抽身,許都衛立刻會變成一具毫無價值的空殼。吳碩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冊,含糊地表明自己無意染指。
滿寵收回名冊,把它交給身旁的老吏,望著吳碩不再說話。他沒必要奉承這位議郎,也沒義務不讓場面冷下來。冷淡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表態:我把名冊拿給你,你都不敢接,怪不得我。
屋子里的溫度越發冷了,吳碩忍不住想,難道他們平時辦公從來不生火,就在這么一個大冰窖里待著么?
吳碩吩咐那二十名金鉞衛士離開房間,在門口候著,然后笑道:“其實許都衛有滿大人你在,何須整頓。反倒是宿衛那一班不成材的廢物,這次火災表現實在拙劣?!彼ёM寵的衣袖,故意壓低聲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飭許都衛只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想借重伯寧你的手段,去錘煉錘煉宿衛。”
這次整飭雖然由董承提議、三卿推動,但如果沒有荀尚書的默許,也無從實現。吳碩特意提出荀彧來,就是希望更有說服力一些。他似乎忘記了,滿寵當時也在場,目睹了整個決策過程。
滿寵想起荀彧交代過,說盡量把紛爭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說,想把宿衛諸班直調來許都衛,歸我節制?”
他一語點破了吳碩的意圖。既然吳碩打算明目張膽往許都衛里安插人,滿寵也不介意把事情弄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吳碩卻哈哈大笑,一口否認:“不,伯寧你誤解了。不是宿衛諸班直調入許都衛,而是許都衛充入宿衛諸班直。不用全調,一部分就行。宿衛的人需要高手帶一帶,方有練兵之效?!?
“你們何不從曹仁將軍那里借人?許都衛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緊。昨天我的幾位手下還丟了性命?!?
外人聽來,滿寵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脫,可這句話聽在吳碩耳里,更像是一種試探。他心中陡然想起楊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還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長于掩飾,表情一瞬的抖動都沒有,直接把話題接了過去:“曹將軍的部隊善于排兵布陣,巡衛警戒恐怕非其所長。”吳碩擺出一個為難的手勢,用商量的口氣道:“你看這樣如何?許都衛調多少人入宿衛,我去向陛下請旨,讓曹將軍補雙倍的人來許都衛。”
滿寵垂頭思考了一陣,似乎在考慮吳碩這個提議的用意。吳碩看他半天沒有反應,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將軍一向對許都衛十分看重,他說以前雖有誤會,但陛下終究會明白滿大人的苦心。”
這句話說得頗為露骨,其中意義卻又有些晦澀。滿寵輕輕吐了一口白氣,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不過調兵之事,你們自去與曹將軍商議。”
“這是自然。”吳碩忙不迭地點頭。
這時,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來報:“大人,鄧將軍已經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擾閣下公務了?!眳谴T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聽到通報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滿寵辭行。他離開的時候,與鄧展恰好擦肩而過。吳碩知道這人是虎豹騎里遴選出來的高手,在曹軍主力駐屯于外的時候,他與麾下的騎兵算是曹仁與滿寵之外第三股震懾京師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鄧展身披輕甲,肩上和披風尚有落雪,行走之間帶著一絲寒氣,一望便知剛從城外返回。
“許都附近能有什么事如此要緊,要鄧展親自出馬?”吳碩閃過一絲疑問,不過很快便消失了。接下來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去理會一個老兵。
鄧展回頭冷冷地瞥了一眼吳碩的背影,徑直走到滿寵跟前。他雖非滿寵統屬,但兩人一內一外配合得很好。這一次的事件,他需要滿寵的意見。
“楊俊楊大人的命保住了,但是被斬斷了一臂。他兒子楊平與車夫被殺。”鄧展冷冰冰地說,單刀直入。
他接到楊俊遭遇山賊襲擊的消息是在兩天前,司空府特意下令征辟的官員被襲擊,這可以算是大案了。鄧展不敢怠慢,親自率隊前往接應。結果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山賊們已經逃得無影無蹤,現場的幸存者只剩下楊俊一個人。
楊俊受傷過重,又是在嚴冬季節,身體經不起顛簸。鄧展只得從附近軍屯所調來一輛牛車,慢慢把楊俊運來許都,兩具尸首經過檢查之后,就地掩埋。他在這兩天里把事發附近方圓幾十里都搜了一遍,卻一無所獲,悻悻返回許都。
“楊俊從曲梁過來,為何要繞行那條路?”滿寵問。
鄧展道:“他兒子楊平一直寄養在溫縣司馬家,他這次被征入許,順便把兒子也接過來了。這件事已經得到了司馬家的證明?!?
“傷情如何?”
“車夫是一刀斃命,匕首直插心窩;楊平身上有掙扎的痕跡,臉被砍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