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正好趕到一個小鎮(zhèn)。趙雅朋吃過一碗羊肉拉面后,又義無反顧地一路向西。
趙雅朋回想起上午親歷的放生儀式,不禁羨慕起牦牛們的運氣真好,它們可以在大自然中無憂無慮地活下去:沒有人關它們,沒有人抽打它們,更沒有人會殺掉它們;這里也沒有大型的食肉動物如虎豹獅子等天敵,所有被放生的牦牛都可以自然終老。而我,作為一個人,卻要上班干活,跟黑客斗,跟技術故障斗,跟壞掉的設備斗,跟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網絡用戶斗。
太陽已經轉到西南面,影子短了很多,還畏手畏腳地躲到了右邊的水溝里。
一路上,跟他一樣徒步的人,一個也沒有遇到過。就連騎自行車旅行的也沒有見到過??磥?,自己選擇的路線太舒適,專業(yè)人士根本不屑走這條道路。這可能是事實,一直讓趙雅朋暗自羞愧。
路線舒適,并不意味著誰都能輕松走完。午后,出發(fā)不久,趙雅朋的腳又開始痛起來。特別是兩個前腳掌,鉆心地疼。那就休息一會兒!他在路邊的一大石頭上,慢慢地坐下來,輕手輕腳地脫下運動鞋。
據說打網球有網球鞋;跑步有跑步鞋;登山有登山鞋??墒勤w雅朋不理會這些,他認為這無非就是商家想多賣兩雙鞋而玩出來的小把戲。他認為隨便買一雙“運動鞋”,什么運動都適合。至于他腳下這雙運動鞋是適合走路還是適合跑步,他一點概念都沒有。
他坐在石頭上,費力地扯下臭氣熏天的、厚厚的棉襪。光著腳直接踩在溫熱的石頭上,感覺真好。然后他抱起自己的腳,低下頭,要近距離地觀察一下兩只腳的狀況。他感覺到脖子要斷了;小腿的肌肉疼痛難忍,還不受控制地抽搐;兩只腳都火燒火燎的。
他放下自己的腳,從包里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仔仔細細地把水倒到腳面上。一種清涼的快感直沖大腦。原地休息十幾分鐘后,趙雅朋這才意識到:天快要黑了!電子地圖顯示,最近的小鎮(zhèn)還在十五公里之外。即使按早上剛出發(fā)時的步行速度,也得兩個小時才能走完?,F在呢?四個小時,六個小時?不知道。
趙雅朋沒有帶帳篷。看來今天晚上的大黑天里,他一個人孤獨地走高原荒野,多么浪漫,何等氣魄?
要是狼怎么辦?趙雅朋緊張起來。他掙扎著站起身來,繼續(xù)向前。走了不到五十米,每一步踩下去,整個腳掌的趾骨似乎跟散裂開一樣劇痛。原來走路也這么難??。槭裁磩e人能在兩、三個小時內,跑完四十多公里的馬拉松,自己這樣晃晃悠悠地,花費近十個小時才走完四十公里,而且還這么難受?人與人的差距為什么這大呢?趙雅朋開始后悔了。但又一想,已經走四十公里了,再堅持十五公里,一定找家旅店住下來。
然而,現在每走幾步,他都要停下來歇一會兒。頭昏昏沉的。不知道是高原反應,還是他真的累了,或者既有高原反應,又很累。反正,他整個人都麻木了,反應非常遲鈍。
公路的右側仍然是山。山上,山下,三三兩兩地,山羊、牦牛在吃草。陽光照在山坡上,金光燦燦。細看,山體風化很嚴重,山坡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碎石。路邊一人多高的巨石隨處可見。趙雅朋發(fā)現,很多巨石上都被人用白石灰畫上梯子的形狀。這是什么意思呢?估計是養(yǎng)路工人畫的,標明下次要清理的地方。
不過,趙雅朋很無聊,忍痛花費“巨額”流量費,打開瀏覽器,搜索一下這梯子到底是什么回事。原來,這是當地居民畫的,是通向天國的梯子。趙雅朋想,嗯,要是真能直通天國就好了,我現在就上去。人世間有太多太多的痛苦。
不行啊。老爸老媽還要我供養(yǎng)呢。再過幾年,他們可能就擺不了水果攤,必須要我掙錢給他們花。生病、吃飯、穿衣、取暖,什么不要錢?
如果現在有一塊巨石從山上滾下來,從我身上輾過,人世間的一切煩惱一下子就結束了,是不是很好呢?說不定,在另一個世間里,還能見到怡萍姐呢。
趙雅朋的智慧時刻,被身后傳來的奇怪的“啪啪”聲打斷了。他站在原地,慢慢地扭過頭。后面走過來兩位藏族婦女。她們頭上包裹著頭巾,雙手各套著一只木屐一樣的東西,胸前掛著一張皮墊或皮圍裙。她們站得直直的,雙手高舉過頂,用兩只木屐一樣的東西相互拍擊一下。向前邁出一只腳。雙手在胸前相互拍擊一下,后腳跟上。雙手向前一伸,猛得一下全身撲倒在堅硬的路面上,以額頭輕叩地面。再起身,如此反復。
一位老大爺推著一輛平板車,遠遠地跟在她們身后。車上是帳篷、衣物、糧食和生火做飯用的器具。他們一路上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來這里之前,趙雅朋曾經在網上看過游客們拍攝過視頻和圖片,知道她們是在磕“等身長頭”,要去一個地方朝圣,或去某個地方轉山。這一路上,三步一撲地,所耗時日,少則數月,多則數年。僅僅是看照片,趙雅朋就會肅然起敬,現在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眼前。趙雅朋感覺自己的眼眶都濕潤了。是什么力量,驅使她們一路前行?而我呢,受了一點挫折,一點委曲就尋死覓活的。我為什么就沒有找到一路前行的動力呢?
朝圣者的身影漸漸遠去。電話響了好一陣子,趙雅朋才明白是自己的手機在響?!靶∨?,你爸爸剛才在水果攤前摔了一跤,送到醫(yī)院已經不省人事了,你快點回來看看他吧!”電話那邊,老媽焦急地說道。
“怎么會這樣?前兩天打電話,爸不還好好的嗎?怎么……”趙雅朋一下清醒了。
“誰知道是怎么回事呀?你爸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喲……”電話里傳來母親悲痛欲絕的聲音。
“媽,你別著急,我現在馬上去火車站。千萬不要著急啊!”趙雅朋現在不但腳下劇痛,心里也在揪心地痛。抬起頭,仰望著西面天空上的霞光萬道,他真想扯開嗓門責問:“天哪,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啊?為什么?”結果,他沒有敢喊出聲,只是呆呆地看著天空,想弄清楚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老爸病危,要立即回家!趙雅朋終于搞明白,他的流浪計劃不得不終止,現在就要終止。
趙雅朋已經不能正常地走路了。他忍著巨痛,踉踉蹌蹌地沖到馬路對面,舉手攔車。經過的小轎車、越野車都呼嘯而去,沒有一個愿意停下來。
小車攔不到,咱就攔個大的。半個小時后,一輛五十多個座位的大巴車,在趙雅朋面前停下,它還是直達火車站的公共汽車呢!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一輪皎潔的下弦月高懸在天空。近處,高山隱藏在夜的暗黑里;遠處的雪峰消失在莽莽蒼蒼的天際線上。天地混成一團。車里的乘客不多,看樣子也有幾位是自己前來旅游的散客。起風了,窗外風聲嗚咽。公共汽車的燈光照亮下,公路像一條黑色的帶子,穿行在高山下的河谷里。
火車站里人不多,每個售票窗口前都只有兩三個人在排隊。售票員慢吞吞地讓人受不了。買票的人也特別啰嗦,東問西問地。終于輪到他自己了,得知回家的列車剛剛開走,下一班車是兩天之后的。他還沒有想到去坐飛機回家。坐飛機這件事,從來就沒有在他的腦海里出現過。而另有一幫人,出遠門都是直奔機場,從來都想不起來要去坐火車。
趙雅朋別無選擇,買了一張兩天后的火車票后,給老媽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三天后就到家了,還安慰她讓她不要著急,要好好休息。
在火車站等兩天?那也太無聊了!好不容易才來一趟,就這么回去也不甘心。最少得在這城里逛一逛。趙雅朋拿出手機上網搜一搜,看到河邊有一堆名稱個性十足的客棧,對!就去那里住上一天兩天也好。
腳疼得厲害。實在走不動了,趙雅朋坐上一輛出租車。原本以為會很貴,打著表,到了目的地才15塊。
在沿河的路上,趙雅朋下了車。河堤上路燈昏暗,風很大很冷。走了四五十米遠,一個戶外燈箱內“流浪客棧”四個大字暖暖的紅色,在夜色里,格外顯眼。嗯,這個名字好,我就是來流浪的,而且這個客棧就在河邊,風景應該不錯。
趙雅朋背著包,一瘸一拐地向那家客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