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這些,趙雅朋身邊那位男子插話道:“吳老板的道理講得很清楚,我很受啟發。不過,我個人覺得,吳老板這個不算是故事。只是在解釋來這里的原因。我還提議,講述的過程中,大家不要提問。講完之后,有問題的再問。”
金小姐當即鼓掌表示肯定。她側身問道:“講得太好了。這位先生,請問貴姓。”講話的這位男子,留著平寸頭短發。在幽暗的燈光下,他的目光敏銳有神,似乎可以洞察一切。他穿著一件厚厚的夾克衫,拉鏈一直拉扯到最頂端的位置,像是要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
“金小姐,是吧?”他的聲音低沉,渾厚。“我叫甘勇軍。甘心情愿的甘。勇敢的勇。軍人的軍。”有種,甘心情愿當一名勇敢的軍人,趙雅朋心想。
金小姐提起自己面前的茶水杯,為甘勇軍的茶杯續了些許茶水,然后,舉起手中的茶杯道:“甘先生,以茶代酒,敬你一個。你的話,一語中的啊。我也感覺著吳老板的故事也不像故事,卻說不出所以然。”又扭過臉,對吳老板說:“吳老板,今天遇到高人了。你重新講一個吧。”
吳老板呵呵笑了幾聲。說道:“我就是個做小買賣的,不太會講故事。今天遇到各位貴客,心情激動。又加上甘先生的指點,那我就勉為其難,再講一個故事。”
金小姐說:“少來,你是中國一流電信學院的博士生。如今又對人生大徹大悟,就不要謙虛了。給我們一個機會,給我們這些俗人一個醍醐灌頂的機會吧!”趙雅朋聽到這兒,心想,那他在技術上、學歷上都是高不可企及的前輩了。于是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坐得端端正正地。準備洗耳恭聽了。
吳老板擺擺手,淡淡一笑:“見笑見笑。”然后,他收斂起笑容,神情變得非常莊重。他講了這么一個故事。
四歲那年,家里又添了一個妹妹。她的名字叫英子。在我的記憶里,她一直都是那個長著圓圓的臉,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小丫頭。她笑起來很好看,還有兩個小酒窩呢。我還有個弟弟,比英子大一歲。我們都很喜歡這個妹妹。
我十一歲那年,英子七歲了,卻沒有上學。父母不讓,因為她是女孩子,長大了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人,不合算。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是父母撿回來的。
我家世世代代農村人,父母都沒有讀過什么書,脾氣暴躁。生氣了抄起家伙就打我們。我和弟弟就經常挨打。英子更慘。父母打完她之后,還威脅她:“不準哭!早知道你這么煩人,就不撿你回來了。還敢哭?!再哭就把你帶到野畈地里扔了!聽見了沒有?”可能是太害怕了,英子會忍住淚水,哽咽著說:“聽……聽見了……”
我和弟弟一直把英子當親妹妹看待。我和弟弟吃完飯,背著書包,一蹦一跳地去上學。英子端著碗,坐在門口那棵大槐樹下,羨慕地看著。她從來也不提上學的事兒。那個年月,我們都太窮了。家里哪里供得起三個孩子上學啊。英子六歲起,就開始為全家人做飯、洗衣服了。
我們家在農村,上學途中有很多河、湖、池塘、水井什么的。學校擔心小孩子在上學的路上溺水,嚴格規定必須準時到校。每天中午放學后,我們都回家吃飯。吃完飯,馬上就要趕回學校。
夏季,中午吃過飯,蟬聲陣陣,大人們都午睡休息了。上學的孩子們,都回到學校,趴在課桌上睡午覺。每天都有小組長值日,看到不肯睡覺的就用小竹枝敲腦袋。遲到的就罰站。
天氣熱了,粗糙的棉布衣服熱得人難受。
有一天,母親一高興,賣了一籃子雞蛋,請裁縫給我做了一件雪白的、的確良短袖襯衫。那時候,的確良可是最好的面料。把新做的的確良襯衫穿在身上,里里外外那股涼*兒就別提了。我原地轉了一圈,問英子:“英子,好看不?”英子笑著說:“好看,好看。”
弟弟卻跺著腳說:“不干,不干,我也要新衣服!”結果他的抗議遭到母親搟面杖毫不留情的“鎮壓”。
換上新衣服,吃完飯,我照例背起書包要去上學,發現鋼筆不見了。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于是跑去找英子詢問。根本就是她拿走的!她正拿著我的鋼筆在一張紙上裝模作樣地寫字呢。
我擔心上學遲到,火往上撞,直接沖過去,粗魯地從她手里搶回鋼筆。英子嚇了一跳,拉扯之間,鋼筆在我那雪白的襯衫上染了一大團藍色。我一看就急了,哇哇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叫:你賠我衣服,你賠我衣服。
英子,跟個小大人似,愧疚地說:哥哥,你別哭,我現在就幫你洗!我發狠道:行……要快點……去晚了老師還要罰站呢!
中午的小村,幾十只蟬的嘶鳴聲中,整個村子都沉睡了。沒有人聽到她的聲響,也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而我,左等右等不見她回來,就怒氣沖沖跑到池塘邊去找她。我都急死了,她還要玩水,這算什么事兒啊?!
我推開院門,跨過高高的門檻,一路氣沖沖地想,待會兒我非得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我來到池塘邊,沒有看到英子。從高高的臺階看下去,一口木盆放在水邊的臺階上,一根木槌漂浮在池塘的水中,卻沒有英子的蹤影。難道?我只覺得頭皮發麻,一股涼氣直沖頭頂。我用顫抖的聲音喊:爸……爸……快來救英子……她……掉到水里啦!
就在那個初夏的午后,英子,端著木盆去水塘邊為我洗衣服,再也沒有回來。
父親和鄰居把英子撈上來的時候,她手里還緊緊地攥著我的那件的確良短袖衫。父親徒勞地把英子那瘦小的身軀橫趴在牛背上,想要嘗試最后一絲希望。
母親則用我們傳統的方法來喚醒英子:為她叫魂。
我跟在母親身后,繞著水塘走了一圈又一圈,邊走邊跟著她喊:英子誒,不管你在哪里受到驚嚇,不要害怕,快回來呀!
每年夏天六月二十日,我都會在心里默念幾遍:英子,快回來呀!哥不讓你洗衣服了。
吳老板講到這里,伸手取了一張紙巾,低下來,默默地擦拭眼睛。所有的人都不作聲。趙雅朋面前的水又煮沸了,壺蓋連續地磕擊出咔咔咔咔的聲音,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