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太陽,天空是灰不溜秋的顏色,還好沒有刮風,干冷干冷的。輕輕哈一口,就能清楚地看到白氣。街人行人稀少。駛過的公交車上也是空蕩蕩的。走了三條街,來到書店。等了十幾分鐘。人家九點才開門。媽媽買了兩套書簽。又花了三塊錢,把其中一套用彩色的包裝紙包起來,一頭還扎成一朵花樣的結,很漂亮。要是有人送給這樣一件禮物,我肯定都舍不得拆開。
生日集會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公交車以老牛拉破車的速度“飛馳”。坐了三站路,下車后又走了三四百米。我們找到請柬上寫著的那個住宅區大門口時,已經是十點過十分,我遲到了。
這個住宅區里,都是一棟棟獨立的別墅,大多是三四層。媽媽說,看樣子,你這同學家里很有錢。我說拿到那張丑陋的請柬時,我還以為那女同學家里很窮呢。到了同學家門口,我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按門鈴。
門開了。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應該是同學的姐姐吧?媽媽問道:“您是同學的姐姐嗎?”
那女子連連說:“不是,不是。我哪有這樣的福氣呀。我是幫忙看看孩子的,做做飯的。”不會吧?她們家里還請了保姆。我都不敢相信。十幾年前,保姆,我也只是在電影、電視上看過。
我的同學出現在門口,滿臉笑容。她穿得很漂亮,漂亮得讓我妒忌。跟學校里的形象判若兩人。學校里人人都穿著丑陋的校服。
她的小馬尾辮子盤起來,用一個金色皇冠一樣的發卡固定??峙履前l卡真的是黃金做成的。她上身一件雪白的長絨毛衣,下穿雪白的長裙,披著一件深紅色天鵝絨斗篷。還描了眉,化了淡妝……這些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同學跟我媽媽打招呼:“阿姨好。請進屋坐吧?!蔽覌寢屨f,你們小朋友們集會,我就不摻和了。然后又叮囑我集會后早點回家。
母親離開后,我那女同學仍舊向外張望,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人。不過,她失望了。從門廊轉左,走進客廳。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家的客廳好大,四面是落地長窗,掛著潔白的紗幔。厚厚的窗簾一束束地收攏了。窗簾的布料,看上去比我最好的大衣面料還要好。地上鋪著地毯。一張長長的桌子上面鋪著雪白厚實的桌布,一直垂到地下。桌子兩邊,一拉溜整整齊齊地擺好了潔白的大瓷盤和锃亮的刀叉。高背椅子一字排開,很整齊。長條桌子的最里面那頭,擺放著一個巨大的三層蛋糕,那是我生平以來見過的最大的蛋糕。
現在就把禮物送給她吧?盡管那禮物包裹得很精美,但在這樣的大廳里,在這美麗的小公主面前,特別是在那三層大蛋糕下,那套書簽如果有感覺的話,會跟我一樣自卑。我決定還是等一會兒,趁人多的時候,混在人群中一起給她。
大餐廳的里面一轉角,是一個小客廳,擺著幾張沙發,正對著一個個頭特別大的電視機。后來我知道那種電視機叫背投電視,現在已經淘汰了。那時,可是最高級的電視機。一位中年的阿姨端著一個精致的圓盒子,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出于禮貌,我對她說了一聲:“阿姨好。”
阿姨高興地搓著手。應道:“小朋友好。你們坐這兒吃點糖果吧。我都放放這兒了。”我想,這是同學的母親吧。她也不介紹一下。沒有想到她說:“林阿姨,謝謝你。”啊,這位也是保姆嗎?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同學這么說,林阿姨特別激動。連聲地感嘆道:“哎喲,你今天過生日,長成大姑娘,懂事了,好好好?!?
屋里很暖和。林阿姨幫我拿下書包,脫下半大衣,摘下帽子,脫下口罩,扯下手套,一并放進靠墻一側的柜子里,該掛的掛,該放的放。那么多,恐怕是每位客人都有一隔放東西吧?真厲害,想得這么周到。然后,阿姨離開了。我問道:“我還以為她是你媽媽呢。她也是你們家請的保姆嗎?”
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是?!?
我又問道:“你爸爸,你媽媽呢?他們都不在家嗎?”
她答道:“我沒有爸爸!媽媽總是那么忙,哪有功夫管我。這屋里,天天就是林阿姨、小鳳姐和我三個人?!卑。繘]有爸爸?是她父母離婚了,還是她父親去世了呢?她媽媽一個人能掙這么多錢?有一堆疑問。我卻不愿意開口。我一直都沒那么八卦。
說著話,她眼睛時不時往客廳大門的方向瞅。我明白了,盡管我遲到了十幾分鐘,我仍然是第一位來赴會的同學。為什么其他同學要遲到,我也不知道。
我們看著電視,吃著糖果,嗯,主要是我在吃。顯然她已經吃膩了。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電視機旁邊的座鐘上指到十點四十五分時,門鈴響了,她騰地一下站來,飛跑著去看。我坐在沙發上沒動。過了一會兒,她怏怏不樂地獨自一個人走回來。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電視機里的動畫片似乎也變成很古怪的雜音。
十一點半,還是沒有人來。落地窗外,天色更加陰沉,風聲嗚嗚地響,恐怕是要下雪了。氣氛很怪,我預感到不會有人來了,我將今天唯一一位參加她生日集會的人。我也想離開,我還想回家去吃午飯呢。
她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看電視,只是怔怔地盯著腳下厚厚地毯,好像所有問題的答案就藏在地毯下面。我才注意到,她今天穿著一雙漂亮的紅色高腰皮靴。她好像呼吸困難,原本白白凈凈的小臉漲得紅紅的。
我替她難受。我恨那些接到請柬的同學。我明明就聽到幾個人答應要來的,結果直到現在還沒有出現。他們好像是商量好了,對,他們就是商量好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假裝看電視,眼睛卻不住瞄著電視旁邊的大座鐘。
還有五分鐘就是十二點,林阿姨和那位小鳳姐一前一后走過來,站在同學面前。看得出,她們倆的心情跟我差不多。林阿姨彎下腰,拉起同學的手說:“妮子,走,我們切蛋糕吧。咱自個兒吃。”
同學再也忍不住了。她甩掉身上披著的斗篷,哇地一聲撲進林阿姨的懷里,嚎啕大哭。連我這個自覺非常堅強的人也覺得鼻子發酸。
在我們的鼓動下,同學站在蛋糕前,點燃了13根蠟燭。林阿姨把她抱到一張椅子上,讓她吹蠟燭。我突然想起我還沒有把禮物送給她,就說:“等等,我要送你一件生日禮物?!比缓螅揖蛷臅锬贸瞿莻€包裝精美的小禮物盒,兩幅撲克牌那么大一個小長條盒子。
收到這么一份生日禮物,她仍然很高興。她一下從椅子上跳下來,她又哭了,還緊緊地抱住我。我也很感動,用手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肩膀。她的毛衣真軟真香!
聽到這里,趙雅朋的眼睛濕潤了。可是這樣的友情能經得起誘惑嗎?要是園園的這位既漂亮,又有錢的女同學看上園園的男朋友,要來搶,她們的友情又會怎么樣?
文采揚流淚了,不停地從桌上的紙盒里往外抽紙巾。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園園停下來不講了。
“園園。你真夠姐們?!蔽牟蓳P對著程園園伸出大拇指。
西餐廳里,燈火幽暗。但仍能清楚地看到園園眼中淚光閃閃?!澳銈儾乱徊?,過生日的女孩是誰?”
文采揚說:“這怎么猜呀。你的這位朋友我們又不認識?!?
園園說:“你們都認識的。”
文采揚,想了想,吃驚地用手指著園園說:“過生日的那位,不會是女漢子武素君吧?”
園園說:“雅朋還不認識素君呀。過生日的那位,是我。故事中的‘我’,是武素君。這下明白了吧?”
雖然有點繞,兩個人還是明白了。程園園一直在用武素君的口吻講故事。
“其實,我是想來告訴你。武素君表面上是個強悍的女漢子,其實內心跟我們一樣柔軟,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懂得關心別人。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辦生日集會了。可是,初中、高中六年,過生日的時候素君都會來跟我一起小小地慶祝一番。那怕后來我母親在生意上慘敗,我們搬到破舊的公寓式住宅樓里,她也會來?!敝苯又v起她的這位朋友,園園坐得板正板正。
“高考那年,我根本沒心思考試,落榜了。素君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學,學電氣工程。她一直鼓勵我,勸說我復讀。兩年后我才考上。所以,我去年才畢業。又是在素君的推薦下,我到公司里上班。又到生日了,初中時代的陰影仍然銘刻在心,我害怕冷場。我害怕別人不喜歡我。素君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猜她要故意要為我辦一次,有很多人來參加的生日集會。”園園的感激寫在臉了,散發在空氣中,充溢著整個西餐廳。
“你們之間的友誼好偉大呀。”文采揚‘厚顏無恥’地贊嘆道。
“后天晚上,你們兩個會來嗎?不能來的話,跟我說‘不能來’就成。不管是因為什么,請不要告訴我原因。”園園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盤子,不敢看他們。
其實她的擔心是不必要的。文采揚已經徹底地被武素君的“俠肝義膽”征服了。她不再恨這個女漢子,甚至還喜歡上她了。她滿口答應:“我們肯定會去。一定去?!?
從西餐廳里出來,文采揚就和程園園手拉著手,直到她們跟趙雅朋說再見也一直沒有松開。一路上都是有說有笑的。趙雅朋簡直成了個多余的人。
站在文采揚居住的住宅小區大門口,目送兩個小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樓道里,趙雅朋才轉過身往向走。女人之間的感情可能跟男人之間不同吧?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