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雅朋每天要坐近兩個小時的車到圖書館，實太浪費時間。并不是距離遠，而是因為塞車。住得近一些吧，價格上又接受不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學龍濤的樣，直接“住”進圖書館算了。這種義無反顧的沖動，比他決定要背著行囊獨闖高原來得還要強烈。說到做到，趙雅朋坐129路車坐6站回到酒店，把房間退掉，回來的時候想了想坐了出租車回來。趙雅朋拖著旅行箱又返回七樓的閱覽室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鐘了。龍濤看到趙雅朋衣著光鮮，談吐舉止都不同一般，竟然真的要跟自己一起在圖書館里混，他有點想不通。不過，想不通也沒有辦法。自己還得再寫一篇稿子出來，還要多投幾份簡歷，真不想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去，讓同事們笑話。要知道，走的時候，自己可是說要去珠州ABM公司華南總部去上班的。要是他們知道自己ABM沒有去成，還連個正經(jīng)工作也沒有找到，那我以后還怎么做人？翻看資料、錄入文字的間隙，他用眼角余光瞅著趙雅朋，他那打字速度和全神貫注的勁頭還真有點讓自己相形見絀。更重要的是今天晚上的晚餐如何解決?。繉α?，卡里還有30多塊錢，可以找一家超市買幾包方便面，刷卡付款，對！那家雜志社真磨蹭，幾天前都說打款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打。不過，那筆錢，還不到兩百塊，能抵什么用啊？要是每天都發(fā)表一篇文章就好了。

下午六點鐘，吃飯的鐘點，圖書館里的人少了一多半。趙雅朋問龍濤：“晚上有賣盒飯的嗎？”龍濤說：“沒有?！壁w雅朋問：“現(xiàn)在是吃飯的鐘點了，我們?nèi)コ燥埌?。我請你。”龍濤說：“不。你不要請我，我也不請你?！壁w雅朋說：“我就請你吃快餐，還不成嗎？”龍濤：“這樣?。啃小２贿^，我們得快一點，要不然閱覽室就沒有座位了?！壁w雅朋問：“我們現(xiàn)在不占著座位的嗎？”龍濤說：“24小時開放的閱讀在一樓。這里到晚上九點就關閉了?！壁w雅朋說：“那怎么辦？”然后，看到龍濤也有一個大旅行箱，兩個人總不能拖著大旅行箱去吃飯吧。

一個小時后。一樓24小時閱覽室內(nèi)，盡管稀稀拉拉的，人不算少。趙雅朋和龍濤已經(jīng)在靠墻的位置各找了個座位，舒舒服服地繼續(xù)看書，敲鍵盤。趙雅朋掏出手機，壓低聲音：“喂，你好……是我……你到了嗎……好，我這就出來”。趙雅朋掛掉電話，對龍濤說：“小龍，我叫的外賣。我們拿著電腦出去吃飯吧。旅行箱就放在這里，應該沒事。”龍濤苦笑著點點頭。一會兒功夫，趙雅朋、龍濤各自背著一個背包坐在右手邊的一個小亭子下。訂的是洋快餐，兩個人吃飯速度不相上下。不到五分鐘，快餐已經(jīng)已經(jīng)下肚，只剩下幾只盒子。趙雅朋猶猶豫豫地問道：“小龍，那晚上怎么洗澡？”龍濤說：“就在洗手間里解決?！壁w雅朋又問：“怎么洗衣服呢？”龍濤說：“現(xiàn)在天氣不算熱，衣服不要洗那么勤。那也沒有辦法，我是洗過之后，使勁地擰，使勁地甩。然后半夜出來把衣服掛在這亭子后面的樹上。早上再過來收走。如果還沒有干，就搭在座位后面的椅背上。”趙雅朋覺得這辦法不錯，但是他還有個疑問：“你在椅背后面搭一件體恤衫，還像那么回事。總不能搭一條牛仔褲和內(nèi)褲吧？”龍濤：“你傻呀？牛仔褲就一個星期洗一次。內(nèi)褲很容易就干了。真不干的話，廁所里還有烘干機呢？”趙雅朋不明白。龍濤不耐煩了：“就是洗過手后，伸過去能把手烘干的那個機器！”趙雅朋感嘆道：“小龍你真牛！”龍濤哭喪著臉：“這也叫牛？‘童鞋’，你的標準也特么差勁啦?！?

晚上八九點鐘，閱覽室里人又多起來。閱覽室不大，看樣子只有二、三十個座位。要是這個時候來，還真沒地方坐。去洗手間的空檔，趙雅朋故意走得慢吞吞地。他偷偷地打量著這些與他共處一室的讀書人：他們基本上都是年輕人，有男有女。有些人根本就沒有看圖書館的書，他們是來這里復習的。趙雅朋想起了皎白駒擁擠不堪的工人宿舍，他們要是想學習恐怕也只能躲進圖書館里去了?？纯此麄冊谧x什么書，就知道他們要做什么：考研的、考公務員的、考會計師、考律師資格證的……這些職業(yè)路線就像一個個階梯。有人從這架梯子往向上爬要當演員，有人從那架梯子往上爬要當企業(yè)家，而我趙雅朋則在網(wǎng)管這架梯子上往上爬想當一等網(wǎng)管，好不容易爬成二等網(wǎng)管卻一下摔回原地。摔得很痛。

晚上十二點。閱覽室內(nèi)還有四五個人。到了凌晨一點半左右，只剩下趙雅朋和龍濤兩人了。看來要在圖書館里“住”的人并不多。趙雅朋趕緊打開旅行箱，拿出毛巾、牙膏、牙刷，還有一塊小香皂，一小袋洗發(fā)液。香皂和洗發(fā)液都是酒店里拿來的。廁所里早已空無一人。趙雅朋進去后用一條毛巾把廁所的門系在一起，防止別人進來。設計這門的人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因為兩扇門，就裝配四個大大的弓形門把手，不管是在里面或者是在外面，拿條繩子或毛巾一系，想進進不來，想出出不去，多好！就是龍濤現(xiàn)在想進來也不行，他得在外面等一會兒。趙雅朋實地體驗之后發(fā)現(xiàn)洗臉池的水龍頭不是感應式，擰開就放水，擰緊就沒水，這樣很適合洗澡。先將伸到水龍頭下洗頭。頭發(fā)洗凈，不油膩后，就把水頭堵上，放滿一洗臉池水。拿一條長毛巾在身擦拭、拉鋸。除了冰涼的水讓他上下牙齒不小心相互磕磕碰碰幾十下之外，其它的一切都還好。等到趙雅朋洗完內(nèi)衣，一手里拿著洗過的體恤、內(nèi)衣和毛巾，另一手拎著一裝著牙刷牙膏等特別的塑料袋，打開洗手間的門，發(fā)現(xiàn)有一位保安已經(jīng)在那里靜候多時。人家畢竟是珠州圖書館的保安，可是見過世面的，趙雅朋這幅模樣，他見了一點也沒有吃驚?？匆姳话哉嫉膸K于解除了“戒嚴”狀態(tài)，趕緊就沖了進去。不知道是真的內(nèi)急，還是要進去看究竟發(fā)了水災，還是發(fā)火災。

趙雅朋徑直走出圖書館，把衣服搭在亭子后的小樹上晾曬起來。返回圖書館的時候，守在門口的保安對他會心一笑。趙雅朋心想，我做過的事難道他都知道了。走進閱覽室時，龍濤已經(jīng)四仰八叉躺在靠墻的沙發(fā)上睡著了。趙雅朋決定睡覺。6點整，趙雅朋手機上的鬧鐘響，那種漸進的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趙雅朋從沙發(fā)上坐身來，渾身發(fā)冷。他第一時間本能地四周環(huán)顧，要弄清楚自己現(xiàn)在在哪里。龍濤仍然在呼呼大睡。他是誰？我這是在哪里？我怎么會在這里？我是在做夢嗎？清醒過來，他想起的第一件事是晾在外面的衣服。于是他快步走出閱覽室，走進圖書門前小廣場右側(cè)的小亭子。天還沒有完全亮。環(huán)衛(wèi)工人早就起來工作了幾個小時。這不，趙雅朋的面前就站著一位鬢發(fā)斑白的環(huán)衛(wèi)工?！靶』镒樱阋莵淼脑偻硪稽c兒。你見不到你的衣服嘍！下一次要早一點兒。”是啊，這里是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樹枝上都晾著衣服多難看啊。不過，現(xiàn)在潮氣重，體恤衫和內(nèi)褲都是潮潮的。環(huán)衛(wèi)大叔說“下一次”看來還是可以繼續(xù)在這里晾衣服的。按照龍濤傳授的經(jīng)驗，趙雅朋把內(nèi)褲拿到洗手間烘了一會，差不多完全烘干了。想到自己這樣浪費了很多電，不免有些內(nèi)疚。他回到閱覽室，把體恤衫搭在椅背上，龍濤已經(jīng)醒了。閱覽室里已經(jīng)進來三個人，穿得西裝革履的。小龍說那是在這附近寫字樓上班的，每天提前來這里讀一會兒書，差不多到點了就去上班。還真有這么早起的鳥兒呢！趙雅朋感嘆。我要是在附近上班，我也要這么干。

趙雅朋在洗手間洗臉、刷牙的時候，龍濤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拿著一個小泡沫塑料飯盒。他說圖書館后面街上有家小超市，他在那里給趙雅朋買了兩個包子，一個雞蛋。

趙雅朋問：“你有錢啦？”趙雅朋手里拿著飯盒，心里在想要不要付錢給他。

“剛出門的時候，看到銀行發(fā)來的短信。雜志社付了我180塊?！饼垵拿碱^擰成個結(jié)。這么少錢怎么混哪，總不能一直在圖書館呆著吧。

趙雅朋走出圖書館，吃完早餐。他回來的時候，想著怎么能幫一幫龍濤。對，如果他愿意找工作的話，我就教他寫簡歷。龍濤看到電腦屏幕上，趙雅朋展示給的一份簡歷竟然長達60頁。他既興奮又慚愧。興奮的是自己也可以學習一下這個方法和格式。慚愧的是，怎么他趙雅朋一個?？粕湍軐懗鋈绮煌岔懙暮啔v，而自己一個重點大學的本科畢業(yè)生卻束手無策呢。龍濤由衷地敬佩面前這位自稱是“從三樓上摔下來的網(wǎng)管”，對，做事就要與眾不同！

兩個小時后，龍濤得意地向趙雅朋展示他的新簡歷。不多，只有一頁。這一頁需要向下翻頁二十多次才能看完。估計打印成A4幅面也有五六頁紙吧。趙雅朋看到的是一張流程圖，用微軟的Visio繪制的。程序員進行系統(tǒng)分析時需要繪制的那種流程圖。圖中分析了面試的全部過程，并在各個處理框內(nèi)適當?shù)牡胤教顚懥俗约旱男彰⒛挲g、工作經(jīng)歷、主要技能等。最搞笑的是最后一個選擇“您覺得我合格嗎？”選項“否”指向右側(cè)一個方框，里面寫著“保護環(huán)境，請使用背面空白后再當做垃圾處理”。選項“是”指最下面一個方框，里面寫著龍濤的郵箱地址和手機號碼。

兩個人就這樣在圖書館里“住”了一個多星期。關于他們倆，有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更好的消息和一個更壞的消息。壞消息是再也沒有編輯愿意采用龍濤的稿件了。好消息是龍濤找到了一份工作。于是龍濤“搬”走了。更好的消息就是趙雅朋的書稿已經(jīng)寫完，并且完成第一次全面的校對。

趙雅朋在書中寫道：正如米特尼所說的那樣，最真頂級的黑客是社會工程師。他們利用人性的弱點來發(fā)起攻擊，有時攻擊的手段跟計算機技術幾乎沒有什么關系。米特尼在自己的書里記載的“最大的計算機詐騙案”中，一位程序員偷窺了一家銀行電匯交易室內(nèi)一位職位寫在記事帖上的電匯密碼，成功地讓銀行給他開設在瑞士的賬戶匯去了1000萬美元。如果這家銀行電匯室的“照明”能提前將這些風險暴露在工作人員眼中，就不會有人把密碼寫在記事貼上，那么這件事就不會發(fā)生。米特尼還在書中說，有人說關閉的計算機是最安全的計算機。他說那才不一定呢，找個借口讓人打開的它的電源就是了。某年國內(nèi)一家公司剛剛開始生產(chǎn)防火墻，也學別人的樣進行新聞炒作。該公司刊登新聞懸賞百萬元挑戰(zhàn)全球黑客。沒多久，很多黑客發(fā)帖子罵說那家公司防火墻的電源沒有打開。那樣就安全嗎？不安全，按照米特尼的邏輯，通過欺騙的方式找到該部門某個人，跟他說咱們合伙吧，你把電源打開，再把密碼告訴我，事成之后，90萬歸你，10萬歸我，你看怎么樣？這個沒有開電源的防火墻是不是安全堪憂呢？所以，安全領域的照明，將是一系列可能會出問題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清單。

龍濤走了。趙雅朋想到還有兩三天時間就可以交稿了。勁頭更足，甚至可以說是亢奮。這天，晚上一點多，他照例拿毛巾“封鎖”了一樓閱覽室男洗手間的門，然后脫得干干凈凈……放水……洗頭……突然，洗手間的門“咣當”一聲被人撞開了，緊接著他聽到很多照相機刷刷刷的快門聲。這太突然了！趙雅朋本能地彎下腰來，一手擋住*，一手抹去臉上的洗發(fā)液泡沫。估計是洗發(fā)液就是地下工廠勾兌出來的，滲進眼睛里，刺得他半天都睜不開眼。聽到有人問：“請問你在這里住多久了？”有人問：“你住在這里，你家里人都知道嗎？”有人問：“你最想對大家說什么？”趙雅朋大腦短路了，但是他很憤怒，他大聲的吼叫道：“我最想說：‘這洗發(fā)水太他媽垃圾啦’！”

第二天，珠州各家報紙紛紛以頭條消息報道“市圖書館驚現(xiàn)流浪裸男”，各網(wǎng)站上這位裸男照片也被人競爭發(fā)送。還好記者們還知道在關鍵部位打上馬賽克。馬上就有記者來珠州圖書館采訪，五花八門的后續(xù)報道又出來了。有的質(zhì)疑圖書館的管理有問題，讓一個流浪漢寄宿在圖書，小孩子和女孩子的人身安全如何保證？坐在閱覽室里的趙雅朋已經(jīng)完全無法在這里看書了。圍觀的人太多了，個個都拿起手機來拍他。趙雅朋的電話也響個不停，最先打電話的是龍濤：“小趙，你的潛伏水平也特么差了。我才走兩天，你就暴露了。趕緊撤呀！”第二個電話是阿香打來的：“雅朋，你怎么這樣？沒錢也不跟我講一聲。前兩天給你電話你還騙我說你很好呢。你等我一會兒，我一會來找你?！庇忠浑娫掃M來了，是龔編輯：“趙總，你這一招太高了。我們怎么沒有想到呢？”趙雅朋困惑不解：“龔編，你講什么？我聽不懂啊?！边@時，有一位保安走到趙雅朋面前說：“趙先生，是吧？”趙雅朋點點頭。那保安說：“趙先生，我們館長請您到他的辦公室一敘?！壁w雅朋心想，肯定人家要驅(qū)逐咱了。沒辦法，誰讓你潛伏的不好呢。趙雅朋收拾了自己的物品，背上背包，跟著保安來到二樓館長辦公室。保安說：“高館長，這位就是您要找的趙先生吧？”

館長個子高高的，身材削瘦，須發(fā)全白。從他劍一樣犀利的眼光里，趙雅朋看到了長者的慈祥。館長示意他在辦公桌一側(cè)的沙發(fā)上坐下。保安離開后，他關上門，在飲水機前接一杯水，遞趙雅朋說：“請?！比缓笞谮w雅朋對面的沙發(fā)上。趙雅朋說：“高館長，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我今天就走?！备唣^長凝視著他：“趙先生，一點都不麻煩。這是政府提供公眾的福利，你作為公眾的一員，也有使用的權(quán)力。不過，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經(jīng)濟上遇到了什么困難？”趙雅朋說：“我經(jīng)濟上不困難。只是前一段時間接了一本書要寫，要趕書稿。不想跑來跑去的。住酒店吧，每天就用那么五六個小時，還要交100多塊錢，不劃算。所以，就盯上我們館24小時閱覽室了?！备唣^長聽他這樣講，松了一口氣。如果這個人不是窮困潦倒，不是變態(tài)狂，那就好。能被出版社約稿寫書，那就更好了。于是他說道：“趙先生，你這么投入地工作，真讓人欽佩。這報紙、網(wǎng)絡上把你說成是惡魔了，我還挺擔心的。不過，您最好不要在洗手間里洗澡、洗衣服了。”趙雅朋說：“高館長，放心吧。我這里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我得去找家酒店住著。感謝您及貴館的工作人員，特別是幾位保安大哥對我的包容與理解?！?

館長目送趙雅朋走下樓梯，面帶苦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