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陸小妹才睜開眼。
其實如果不是餓急了,她根本不想睜開眼。因為四周太溫暖了,軟軟的,毛茸茸的,好像是回到了天下茶莊自己的那張羽絨床榻上。
夜幕降臨,山洞里只有稀疏的幾縷月光,她只能依稀地看清自己的手指。可一睜眼,她就看見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瞪著自己,驚得她一下子就清醒過來。
媽呀,自己把老虎當抱枕了?這傲嬌大黃毛怎么這么好脾氣?
陸小妹咽了咽口水,呆了片刻,看著被她壓了不知多久的大蟲舔了舔爪子,站起身來,撲楞撲棱背上被壓趴的毛,走到她腳邊友好地蹭了蹭。
她幾番心里斗爭后,顫顫地伸出手,摸摸大黃毛的耳后柔軟的皮毛。身前的大蟲從喉嚨里傳來呼嚕嚕的舒服聲,陸小妹才放下心,確認自己暫時是安全的了。
以前,茶莊總是有夜貓來廚房偷吃,她偶爾會來興致逗逗夜貓,給它們喂食,它們高興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聲音。
“罷了,”陸小妹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站起身,發現身上的衣服已經干透,心中有了釋然,望著身旁仰視著自己的大黃毛,微笑道:“我覺得我應該沒幾日好活,死之前,我已經不想和人作伴了,我欠你一條命,你要是背叛我,直接咬死我吃掉,我倒是心甘情愿。”
她在水中即將要死的時候,似乎聽到了什么。這種感覺很不好,像是不遠處傳來故人的召喚,而你看不見,也摸不著,只能干等著。
如果等著會有好消息,等等,也罷了。可是她要等的,是死亡。
“寶寶,娘親可能對不住你了,”陸小妹苦笑,“你來的本就詭譎,我就算行善積德,最后也許還會失去你,但是寶寶,娘親會保護你,到最后一刻……娘親答應你,只要能求生,就不求死……”
這孩子的來歷,祁冠宇的陰招,她已經猜到了一二。記得之前有一個不能生育的女子來求爺爺,爺爺堅決地搖頭,說她不可能再懷上了。她年紀輕,不甘心,跑去問陸瑜,可有其他方法能讓女子懷孕,陸瑜便告訴了她那個陰招。
搭上九個健康女子的命,參雜著古老的咒文秘術,便可煉成一味靈丹妙藥。只要服用后行房,當晚就可以懷上孩子。
只是這孩子,會受到詛咒纏擾,冤鬼侵襲,注定體弱多病,活不過而立之年……
只是之前她一心念著寶寶,不忍讓這搭上了那么多條人命的生靈再次消失在手上。想著無論如何,都想要保住它。
然而,當她預感的自己的死期漸漸逼近,最開始的恐慌漸漸變成了釋然。
女子慘淡一笑,手心的破布條在水里掙扎的時候順流飄走了,手心的紅痣沐浴在稀薄的月華中,“牡丹花水,如果要我死,才能知道你是個什么鬼,那我死一次,又何妨?”
“還有你,”她想起了那只鴿子圓圓的眼中深不見底的暗黑,“不久就要見到你了,真好……”
大黃毛不耐煩地哼了哼,拱了拱她的腿,陸小妹輕笑,“走吧,看看你還能陪我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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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都城。祁冠宇的寢殿。
白玉疑惑地盯著自家主子,又疑惑地望了望天。都快一個月了,祁冠宇每天都站在院子里看星星,今天又快看了快一個時辰了,星星有這么好看么……
祁冠宇入定地看著漫天的星芒,眼中卻無半點光亮,本就暗黑的眸子,愈發暗潮涌動。忽然,一道紅光閃過,祁冠宇眉眼一凜,唇角輕抿,拔出腰間的利劍劃破蒼穹。
白玉驚愕,驀然間,只覺天崩地坼,猶如白虹貫日,在深藍的夜空中炸開,強光逼得他睜不開眼。
終于,強光漸漸暗去,星空恢復了之前的靜謐。
在白玉難熬的沉寂中,祁冠宇開了口,“你說在西邊的四平有人見過她?”
“……是,是!”白玉連忙上前,“聽說那里原本是個瘟疫村,官兵本打算焚村,可是半個月前來了個落魄女子,沒幾日就抑制了瘟疫,只是那女子左手一直纏著布帶,于是有村民起了疑心……屬下細細打探過,那女子的容貌身形,都于陸姑娘很像,而且如果是步行,算著日子,她也是可以逃到那的……”
“太后和國師的動向如何?”
白玉眉頭緊蹙,咬著的唇白了一道,輕聲道:“國師雖然看起來不動聲色,可手下家丁和太后私自撥去的侍衛,一直在四處找尋陸姑娘……”
龍嘯之聲,利刃入鞘,祁冠宇語氣堅決,沉吟道:“去,即刻傳王命召集所有人馬,隨我出城!”
“所,所有?”白玉咽了咽唾沫,“王,那王城怎么辦……”
“無所謂,”祁冠宇背影決絕,“哪怕失了這王座,也不能失了她!”
他被困在無涯子的結界近一個月,終于被他逮住了九龍星宿氣勢最盛的時候,沖破了困境。就算他借著星宿之力,可還是耗去了大半內力,心肺之前被師父重傷,剛剛一陣沖擊,喉頭腥甜,幾欲吐血。祁冠宇生生將血咽了下去。
師父一直咄咄地要取陸小妹性命,如今母后和國師得知了她的消息也在步步緊逼,最近他夜觀蒼穹,漸漸有種十分不好的預感。
陰影蒙蒙籠上心頭,像是死神的腳步越逼越近。
江山,他有十分的把握奪回來,但是一想到,那個口口聲聲說愛自己恨自己的女人,這次他若是再失去,便再也回不來了似的,喉嚨被莫名的手冷冷纏住,連呼吸都困難……
……
七日后。
陸小妹氣喘吁吁地靠在大黃毛身上,望著頭頂一片蔚藍,小腹劇痛都變得麻木。
自從那日落水,她便隱約有了流產的跡象。但她沒敢進城醫治,到處都是在找她的官兵。她只能一味地向西逃,還好大黃毛一路跟著她,幫她嚇退了一些懷疑她的人,還能幫她撲魚活著捉野雞,她才不至餓死……
但是,她好累,累得骨頭酸得都要軟了,肚子好痛,痛得銀牙都要咬碎,絞痛著,似乎子宮都要碎成渣。
身下的大黃毛警惕地抬起頭來,不一會人,陸小妹也聽見了不遠處的騷動。
還是追來了。她不知道是誰,只見到官兵就跑。可如今,她實在跑不動了。
陸小妹掙扎著直起身來,不舍地大黃毛的頭,吃痛地苦笑著,忍著大黃毛舔她臉的麻麻觸感,“你陪了我這么久,都不吃我啊!真的是比我救的那些人還有良心!以后我如果投胎,一定要投胎做獸醫,再也不給人看病了……”
“去!”陸小妹拍了拍大黃毛的背,“去吧!我要走了!”
大黃毛依舊跟著她。
陸小妹站定,指向不遠處的樹林,抽搐唇角努力擠出一抹笑意來:“大蟲,去!給我逮一只山雞回來!”
大黃毛猶豫徘徊片刻,還是聽了她的話,鉆進了不遠的灌木叢。
陸小妹頭也不回地轉身,紅著眼向山上奔去。
疼痛支撐著她,背上的冷汗濕透了單薄的青衣,她終于氣喘吁吁地咬著牙登上了山巔。
從這里望去,山下的村落小得令人憐愛,放眼望去,是綿延不絕的峰巒,青蔥遍野,舉目無邊。
山巔的風很大,吹得她鬢角的青絲亂舞,她拔出頭頂的玉簪,任青絲散落,狂舞在耳后。
身后,是漸漸逼近的腳步聲。
她閉了眼,緊攥著手心的那朵金邊銀心,開在斷裂的玉骨上的小牡丹,微笑,身下汩汩流出的血,染紅了青色的衣擺……像是初春綻放在青色原野上的赤紅牡丹,競相漣漪綻放。
“寶寶不要怕,娘親這就去陪你,去陪你哥哥,陪你爺爺……”
她緊攥著那根玉簪,上前一步,山風剎那間狂卷起來,吹飛了她的斗篷。
“筱舞!”
身后傳來熟悉至極的男子怒吼,聲音被風裹住,也帶著些許凜冽的寒意,“你回頭,別做傻事……你要是敢跳,我馬上跟著你一起跳!”
她沒有回頭,只憑著聲音,知道他在自己不遠處。
一剎那間,她似乎哪里都不痛了,心也不痛了,身子也不痛了,眼前無盡的原野上,開出姹紫嫣紅的花。
“祁冠宇,”她沒有回頭,冷冽一笑,攥著玉簪的手指僵直地握著,“……我最愛你,也最恨你……可到最后我不愛你,也不恨你了……無愛無恨一身輕,真好……”
青衣飛揚,向前一步,毅然決然,墮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