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妹扶額……她不會這么背,把人踩死了吧?
不過,還好,地上的漢子動了動,示意她自己還沒死。
“喂!”
不是碰瓷的,陸小妹松了口氣。袁珊珊拉著她想趕快離開,可陸小妹一眼瞥見了漢子的小腹,頓住了腳——明明是個壯漢,小腹卻微微隆起,縮在路旁的草席上,高大的身軀,卻瘦得可憐,一手緊緊捂著小腹,另一只落在泥地上。雖然是個流浪漢的裝扮,露出來的手腳,卻很干凈。
“你沒事吧?”陸小妹凝眉,蹲下了身,伸手想要掀開大漢散落的鬢發,看看他的臉色如何,卻意外地見到被半張銀箔覆蓋了的臉。
“銀奴?”一旁的袁珊珊掩口驚呼。
陸小妹不解:“什么?”
“銀箔鑲嵌入臉面,是貴族家特殊的奴仆,終生不得見真容……這……”袁珊珊抖了個哆嗦,“好久沒見到了……”
袁珊珊后退兩步,一般這種豢養在家中的奴仆是不會流落在外的,想來這個奴仆是被遺棄了,或者是逃跑了的。這種沒有身份名字的奴仆,離開了本家,也在別處尋不到活路。他臉上的烙印,注定了一輩子不能做個普通的貧民,誰也不會想要的,萬一是那個貴族家逃跑得銀奴,被發現了,可是要連帶著雇傭者都被斬殺的處罰。
銀奴,一生,也離不開主人。離開,就是個死路一條。
“銀子鑲嵌入臉!?”陸小妹忍不住皺了皺眉,“那得多痛啊……”
“小妹,”袁珊珊拉了拉她,催促道:“我們還是快些離開,這種沒有身份離開主人的銀奴,不要沾惹,很容易引火燒身??!”
“……”
陸小妹猶豫了下,一來將才踹了這男子一腳,感覺過意不去,而來也是因為他的確病了,需要醫治,他的小腹已經有三個月女子身孕大小,如果不及時醫治,只怕……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男子睜開了眼。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除了將出世的嬰兒,她再沒看見過如此清澈的眼睛,黑如濃墨,白如皎月,純凈無瑕,清靈無物。
祁冠宇的眼睛猶如暗夜銀河,黑而深邃,閃著淡淡的微光。那么這個人的眼睛,正好相反,如晃晃白晝,明鏡一般,似乎能夠直視人心,沒有絲毫隱瞞。
男子伸出手,似乎想要伸手撫摸她的臉,可轉眼被飛來的暗器打落。陸小妹轉頭,看清楚飛來的石子,轉眼就被祁冠宇拎了起來。
祁冠宇眼神鄙夷地瞥了眼地上的流浪漢,對陸小妹道:“不是要買醋么!在這里做什么!”
“哦對!醋!”陸小妹靈機一動,沖進了買醋的作坊。
“掌柜的!給我燒一大碗陳醋,要六七分熟!”
“啥?”掌柜的老頭兒耳背,“這里沒有牛肉,只有醋!”
“我就是要醋!幫我熱一熱!要六七分熱!”陸小妹伸手做喇叭狀,在白胡子耳背老頭耳邊吼道。
“啊,要醋啊,有醋,但是沒有肉啊!沒辦法六七分熟!”
陸小妹扶額,已經要放棄,正想著要不先買了醋自己再借他們的鍋,老頭身后探出了個頭來,是個年輕的男子。
白面小哥笑著解釋:“客官,打醋么?要多少?我爺爺他耳力不好,您別見怪……”
“啊,沒事,我就是想先要一碗熱醋,六七分熱。那個……”陸小妹湊上前來,“老爺子的耳背,我能醫……”
“真的?那太好了!這幾年村里饑荒,懂醫術的都待不下去,去別的村子討生活了,老爺子這病……我也不懂得砸醫治……要一碗熱醋是么?姑娘等著,我這就去,不要錢了,不要錢了……”
“老爺子,別害怕!”陸小妹湊上前吼道,“我給你扎兩針,就好了!”
“啥?你老大不小了?”老者面露擔憂,“姑娘長得不錯,咋還不嫁人??!再老了,就沒人要了!”
陸小妹扶額,不再搭話,掏出銀針,刺中了耳后的幾個穴位,捻轉。
小哥端著醋出來的時候,看見女子正在拉著老者聊天。
“爺爺!”小哥激動地上前,“您能聽見了?”
“聽見了,聽見了!”老頭笑得開心,“你不用那么大聲!姑娘醫術真好,幾針下去耳朵里就沒有轟隆隆的聲音了,你可得好好謝謝,對了,姑娘說她老大不小的了,醫術這么好,你不正好光棍呢么!要不娶了……”
“爺爺!”小哥臉紅了,“您說什么呢……”
小哥忽然感到一股殺氣,手一抖,看到身后多了個高大的影子,高了自己半頭的英俊男子冷冷地盯著自己,連忙笑著圓場:“爺爺,你看姑娘有人家了……”
“哦,這樣啊,你真是沒福分啊……”老者有些失望,解釋道:“……我正和姑娘說,門口的那個銀奴,怪可憐的,被主子遺棄了,就那么等著,還極愛干凈,總是去西邊的河里洗澡,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肚子倒像個女子似的鼓了起來,經常痛得打滾……哎,作孽啊……”
陸小妹垂了眼,果然如她所想,接過了小哥的醋碗,沒有搭理冷眼看她的祁冠宇,來到了門口。
地上的銀奴痛得又縮了縮身子,手捂在肚子上,另一只干凈的手還是在原來的位置,干凈細長的手指在泥土地上甚是醒目。
“喂,”她掀開了男子散亂的鬢發,輕輕拍了拍男子的臉,哄勸道:“喝了它,喝了,就好了……”
銀奴睜開眼,疑惑地望著她,漸漸湊近,卻聞到了醋味,閃身要遠離,掙扎地嗚嗚出聲,想要揮手遠離,被陸小妹抓住了手。
陸小妹堅持地將他的手,放在他鼓起的肚子上,眼神堅定地瞪著他:“喝了它!喝了你才會好!聽話!”
男子如被訓斥了的孩童,縮了縮脖子,似乎被哄勸的聲調控制了,慢慢靠近,閉著眼睛,飲盡了一碗醋。
陸小妹滿意地站起身來,將醋碗遞給了呆立在一旁的小哥。
“姑娘,”小哥疑惑道,“我家的醋,還能還能驅魔?村子里的人說他中了魔了,才會顯孕……”
“什么中了魔!”陸小妹拍了拍手,看著地上的男子,“等著吧!一會兒你就看到了所謂的魔,不過……”
“嘔……嘔唔……”
陸小妹話音未落,地上的男子便張口大吐,幾聲作嘔后,便生生吐出一條兩尺余長得大蟲來,花白粘膩,肥胖翻滾著。
男子鼓起的肚子,瞬間縮小到了正常模樣。
“唔……”
袁珊珊嫌棄地后退了兩步,看著祁冠宇示意白玉,處理了惡心人的大蟲。
“不過是他飲了河里的生水,寄生在肚子的寄生蟲罷了,雖然不是十分兇險,及時處理了就好了,可這樣不管,他的腸子破了,也是容易大出血死了的……”
陸小妹蹲下身,掏出娟帕替男子擦了擦唇角的污漬。被人遺棄了,沒有人管的遺孤,真可憐……這不是和她很像么?被一腳踹到這么個鬼地方來,如今家人一個也不在,還有個要什么都要管著她的祁冠宇……
聽老爺子說,這男子極愛干凈,就算落魄成這樣,痛成這樣,還堅持日日去河邊清洗……
“沒事了,肚子不痛了對不對?記住下回別飲生水了?!彼χ粮蓛袅四凶哟竭叺奈蹪n,看著男子清亮的眸子微笑。這個男子,是個善良溫柔的人。
“夠了吧?”祁冠宇終于冷冷地發了話,“走吧!”
“……”
陸小妹站起身來??粗凶勇湓谀嗤恋厣细蓛舻氖种搞读算?。
這個男子不會說話。但是眼神里滿是感激。
“一個賤奴,你就算今日救了他,他明日也可能餓死,或者死于戰亂,又有何必要?”
陸小妹凝視著祁冠宇的背影,有片刻的恍惚,他的狠絕她是知道的,但是……她總是感覺他是有什么原因,才會如此冷漠絕情,看到他對孩童,對奴婢的冷漠……心里有些難過。
不懂得可憐他人的人,要么就是沒受過苦,要么,就是不知真愛為何物……
她倒寧愿祁冠宇是前者。不懂得真愛為何物,又怎么會愛上自己,她不愿終究一世只是個替身!
但直覺感覺他是后者……也許她這數次逃離,找尚陽是一個原因,躲開他靜一靜也是一個原因……
“我只是覺得他是個善良的好人,不應該死,遇上了就要救他,不是有沒有必要的問題,若是沒有理由,有哪個醫者愿意眼睜睜地看著病人死呢?”
祁冠宇瞥了一眼落魄的男子,冷笑:“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好人?銀奴多數無名無姓,豢養在家中,不是性奴,就是殺手,也許他是個殺手呢?”
“……不可能,”陸小妹一字一句地否決道,“他不是殺手。”
“你怎么知道?”祁冠宇冷冷反駁,“殺手又不會在臉上寫自己是殺手。”
陸小妹回眸,正望見男子也望著自己,淡淡地對祁冠宇道:“他不是殺手,殺手要冷漠如你,可是我未醫治他前,他分明已經痛得顧不上自己,卻還一只手護著一旁的螞蟻洞不被路人踐踏,不被烈日灼干……他一直護著,一直……”
陸小妹笑對祁冠宇道:“你若是有他一分的善良,也好啊……”
祁冠宇望著走遠了的女子背影,又望了望身后癡癡地望著他們的落魄銀奴,輕聲對白玉道:“那么善良?真是礙眼。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