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的故人,再見面的時候總是悲喜交加,不知該從何說起。
陸小妹看到多日未見的小鬼,竟然又長高了幾公分,臉色也白潤了不少,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地。
祁冠宇最近心情很好,昨夜竟然一下就答應了她的請求,第二日就讓白玉帶著小八來見了她。
她有好多話想和這個小鬼說,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下去。還是小八先開的口。
小八拉著她的衣袖拽了拽,有些認生:“丑八怪,你真的是娘娘啊?”
“小鬼……”陸小妹被逗樂了,戳了戳小男孩的額頭,“都告訴過你了,不能以貌取人!”
小八嘟著嘴,臉色微紅,看起來有些不服氣的樣子,倔強地瞪著她。
小妹笑著揉了揉小八的頭,看向小八身后的白玉,又望了望院子,小聲道:“祁冠宇……打算如何安置這孩子?”
白玉顫了顫,他好久都沒聽到有人叫王的名字,緊張地咽了咽唾沫,謹慎回復:“王……并無安排,只是要微臣照顧這孩子,還指派了教書的先生來輔導……”
“這樣啊……”陸小妹稍稍安下心,她不希望小八也成為了祁冠宇的棋子,轉過臉來有些嚴肅的問小八:“你怎么跟著我呢?你珊珊姐姐該多著急啊!”
“……”小八的臉更紅,憋悶了一會兒才開口,“蕭大哥他不應該用丑八怪換銀子,我不要跟著他們了!”
“……你這個小鬼頭……”
陸小妹抱著小八,拍了拍小小的背。
她已經從白玉口中得知了小八的身世。
原來小八是水原城小漁村的一個漁夫的孩子,姓氏不明,小八三歲的時候,因為一場暴雨,出海打魚的家人就再也沒回來。他從三歲就跟著乞丐學討飯,因為聰明伶俐,沒多久就被蕭云的手下拉攏,幫著跑腿搜集消息,直到遇見自己……
“白玉,你下去歇著吧,我還想留小八說說話,午膳……他也留下了和我們一起吧……”
“這……”白玉微微蹙眉,王明確交代過,讓他帶這小鬼來見舞妃,但可沒說他可以在這吃飯啊……這王要是一生氣,小八會不會就沒命了……
陸小妹自然知道白玉擔心什么,微笑著寬慰道:“你放心,過了申時來接他就是了,有我在,不會出事的!”
“是……”白玉瞥了一眼小八,退出了屋子。
偌大的屋子里,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來,小八,坐這,”陸小妹端了盤瓜果點心,放在小八手上,“你和姐姐說說,來到這王宮里,過得開心不?”
“嗯,開心,”小八畢竟是小孩子,咬了一口*,“白大哥對我特別好!還有先生教我讀書寫字,好多宮女姐姐都很照顧我……”
陸小妹看著小八腰間掛著的一個藕荷色荷包笑了笑,“這荷包也是宮女姐姐送的是不是?”
“是啊!前幾日我被蚊蟲咬了,一個小宮女送給我的,說是帶在身上,可以防蚊蟲……”
后宮中難見到小男孩,除了小宮女就是小太監,小八生得濃眉大眼,這荷包八成是哪個小宮女送傳情的信物。
陸小妹笑了笑,孩子們之間的感情,總是單純的,喜歡上一個人很簡單。她想起了小時候,每逢夏日,尚陽也總是做了荷包送給她……分明是個男的,做得比她還好……她雖然不甘,每次都想超越,可做的都比尚陽的丑……也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是死是活……
她質問過祁冠宇,尚陽是不是也被他殺了,但是祁冠宇卻說沒有。尚家那么多條人命祁冠宇都不否認,尚陽如果不是他動的手,他也會告訴她……
他還活著就好了……
一想到尚陽,陸小妹不經意地嘆了一口氣。
“丑八怪,你是不是喜歡這個荷包?”小八也察覺到身邊人不對勁了,扯下了荷包,“送給你吧!我不怕蚊子的!”
陸小妹推開男孩的手,放了個塊點心塞到小八口中:“你自己留著吧!你要是送了我,不知哪個宮女妹妹又要傷心了呢!”
“你不是娘娘么!怎么連個荷包都沒有……”小八不甘地把荷包塞到陸小妹手中,他才不告訴丑八怪這是他自己做的呢,“這個荷包和你裙子顏色多配!”
陸小妹也不傻,自然看出來這荷包拙劣的針腳不是出自精通刺繡的宮女之手,一開始也只是逗弄這孩子的玩笑,沒想到真的是送給她的。
小小的藕荷色靜靜地躺在她手心上,雖然針腳粗粗細細,但看得出來,都是很用心縫的……
“小鬼!”陸小妹拍了一下小八的頭,“快老實交代!之前你是不是偷偷來見過我?怎么不和我說話呢?”
自己之前一直穿著那件藕荷色的裙子,只不過覺得小孩子喜歡新鮮的顏色,今日才換了件淺粉色的。
“白大哥說,說……”小八撇了撇嘴,“說王喜歡霸占娘娘,不喜歡娘娘和外人親近,如果娘娘親近我,王就會殺了我……”
“哈哈哈哈哈……”陸小妹捂著肚子都快笑出眼淚了,雖然小八說的有些夸張,但白玉說的,倒是很言簡意賅,足夠嚇唬小孩子了。
“這話可別叫王聽見了!”陸小妹拍了拍小八的手,“否則他倒是真的會殺了你白大哥了……”
小八皺起眉頭:“丑八怪,王那么壞,老是殺人,你為什么還要做他的妃子啊?是因為他救了你嗎?那我還救過你呢……還是因為他就是你說的那個‘阿默’啊?”
陸小妹擦干了眼中笑出的淚,伸手揉了揉小八的頭,許久沒有說話。沉吟許久,才說了一句,她小時候最討厭老媽說的一句話:
“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哼!”小八哼了哼鼻子,“我才不怕他呢!他要是欺負你,我就帶你逃走!”
陸小妹嚇得忙捂住了小八的嘴,四下望了望,一記敲在小八頭上:“小兔崽子,你不要命了!你白大哥那么厲害都逃不掉,你比他還能耐是不是?”
“……”小八委屈地看著她,“丑八怪,你其實根本不想他救你是不是?要不是我,他就不會找到你了……可是我不能看著你死啊!你的命還是我救回來的……我救不了爹娘,可是我救了你啊……”
陸小妹紅了眼,將小八抱在懷中:“好孩子……別說了,姐姐知道你心疼我,可是想要在這宮里活命,有些話就算爛在肚子里,也不能說!你的衣食榮辱,都系在那個人身上!我不要你大富大貴,只想保你平安,乖乖的聽我的話,否則我明日就把你送出宮!”
“我不走!”小八倔強地推開了她,“我不走!我要是走了,王要是欺負你了怎么辦?”
陸小妹破涕為笑,捏了捏小男孩粉紅的臉蛋,“小鬼,不要自以為是!人貴有自知之明!你個小毛頭,他動一動手指你就沒命了,怎么保護我?”
小八漲紅了臉,打開了她的手,跑出門去,“我去和白大哥學功夫!”
“喂!小八!”陸小妹追到門外,小八已經跑沒了蹤影。正待她焦急地想喚來宮女們去尋的時候,白玉出現在她身邊,“娘娘莫要擔心,小八他已經被微臣送回了住處,不會惹事的。”
“哦,那就好……”陸小妹松了口起,不放心地對白玉道:“王讓你照顧他,不單是衣食要照顧到……在這深宮里,他淘氣不懂事,你該管也要管的,若是不知禮法日后惹下大禍,你我,都救不了他。”
“是,娘娘教誨得是。”
“去吧,等等,”陸小妹轉身進屋包了些點心瓜果,遞給白玉,“這些你帶給他吧,本想留他吃午飯的,這孩子真是……”
祁冠宇回來用午膳的時候,她正坐在桌前看著手里的小荷包發呆,連祁冠宇進門來都不知道。
“這又是什么?”祁冠宇凝眉,拾起小荷包看了看,“這么難看,你做的?”
陸小妹嘴角抽了抽,一把奪回揣在衣襟里,“要你管!”
祁冠宇坐在她一旁,見菜已經上齊了,揮了揮手:“都下去吧!”
宮女們都撤了出去,關上了門。
陸小妹獨自盛了半碗飯,埋頭開吃,沒想到一旁的人說話了:
“見到那孩子了?”
“嗯……”不知道祁冠宇是何用意,她決定靜觀其變。
“那怎么不留他一起用膳?”
哎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陸小妹余光瞥了祁冠宇一眼,心想剛剛小八的話若是被他聽見,估計啥都不用吃了……
“他……”陸小妹塞了一大塊素丸子在口中,嚼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個理由,“他……他點心吃多了,我就讓白玉帶他玩去了……”
“是么……”祁冠宇微笑不說話,默默地自己添了碗飯,不再言語。
好不容易熬到了吃完飯,陸小妹覺得,依著小八的性子,若是還跟白玉學了招數,在宮里胡來,以后保不齊會闖禍。還是想辦法把他弄出宮去,或者給他找個好人家才是正經。
她在腦海中將朝中大臣研究了個遍,終于開了口,輕咳兩聲問向一旁的祁冠宇:“嗯,我覺得小八留在宮里也是不妥,一個孤兒,怪可憐的,不如讓一家好人家收養他,還能讓他感受些許親情,你看翰林院的張福爾如何?他年事已高,還是個老光棍,讓小八過去,還能讓他感受兒孫親情?”
祁冠宇自始自終怡然飲茶,連頭都沒抬,聽她說完,才放下了茶碗,只說了兩個字:“不可。”
“為何?”
“張福爾不嫁娶,是因為他喜歡男童,家里養了一堆,沒必要再送去一個。”
陸小妹差點閃了下巴。媽呀,自己險些把小八推上歧途……但是她并不打算放棄!
“那……禮部的王侍郎呢?”
祁冠宇白了她一眼:“然后,你打算讓那小鬼隨王侍郎的姓,叫王八?”
陸小妹又被噎住,但是仍然不放棄,接著把她能想到的所有考慮過的都一一說了出來……
但是,祁冠宇總是能找到令她無法反駁的借口,回絕了。
她險些氣暈過去,祁冠宇分明就是不想放小八自由,時時刻刻能用小八威脅自己,才找出這么一堆爛理由來。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啊……索性也不同他廢話,轉身去榻上午睡去了。
她逃不了的,小八自然也逃不了。她在癡心妄想。
門外傳來了小翠的聲音:“娘娘,該用藥了!”
祁冠宇站起身來,打開了門。
陸小妹打算繼續裝睡,卻沒忍過小翠跪地的哀求,“娘娘,用藥吧,一會兒藥該冷了……”
她坐起身來,扶起小翠,接過了藥碗,“起來吧,我喝就是了……”
喝了一個月的藥,身子雖然沒有恢復如初,但是已然好了不少。也不知道太醫院如何舍得,凈用些名貴的藥草,藥效怎么會差。她這一個月喝掉的哪里是藥啊,都是金子湯啊……
端起藥碗正準備喝,一聲脆響嚇得她拿湯匙的手抖了抖,轉頭向聲源處望去,這次將藥碗都打翻在地。
剛剛還同她抬杠的祁冠宇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倚著桌腿緩緩滑落,地上散落的,是他失手打翻的茶盞。
陸小妹蒙了,莫非飯里有毒?但是她剛剛也用了,為什么什么反應都沒有?
“娘娘!”小翠先醒過神來,激動地搖著她的腿,指著地上的藥碗,“是,是這藥被下了毒了!娘娘每日用的藥,王都親自試過的!剛剛王也親自嘗了……”
陸小妹忙下了榻,俯身拾起藥碗,嗅了嗅殘留的藥湯,伸手點了點放在舌尖上嘗了嘗,立馬慌張地吐了出來:“去!快去膳房找些雞蛋清或者牛奶來!快去!”
“哎,是是……”小翠雖然覺得奇怪,但是現在事出突然也顧不得許多,慌慌張張向屋后的小廚房去了。
陸小妹快步來到祁冠宇身邊,蹲下身搭上了他的脈,祁冠宇就是祁冠宇,就算他要死了,還是一副淡漠的樣子,靜靜地看著她,似乎中毒的不是他一樣。
“別以為你這樣就賣了人情給我了,”陸小妹狠狠地扎了一針,防止毒繼續擴散,“尚家主仆十二條人命,你死多少次都不夠還!我絕對不會讓你為我而死的!怎么能讓你死的這么痛快!”
祁冠宇只是不說話,又咳出了幾口血。陸小妹倒不擔心,只是覺得難看,伸手幫他擦了去。祁冠宇內力深厚,這幾口血也是內力逼出來的,灌下了幾口生牛奶,人基本就緩過來了。
“去查,”祁冠宇冷眼對身旁的白玉道,“相關者也絕不放過!”
“是!”
陸小妹看著剛剛那一灘祁冠宇吐出的血,眉頭緊鎖,那*不知是何方高人調配出來的,祁冠宇能挺過來,不代表自己能挺過來,自己剛剛若真的喝了那晚湯藥,絕對會沒命。
有人沖著她而來。
這才安穩了幾日,又開始了……
突然,她的手被握住,力道不減,一下就將她拉到了榻上。
依舊是昔日霸道的力道,他被血污了的外衫褪了,只留下了中衣,微熱的體溫透過中衣穿過自己的薄裙,陸小妹不由地紅了臉,伸手想推開身邊人,卻被抱得更緊了。
“別動,”頭頂上傳來了低沉的聲音,“折騰了半天,別鬧了,繼續睡午覺……”
不知是否因為剛剛祁冠宇替她擋了那一晚毒藥,她有些心軟,或者因為知道祁冠宇死不了了,不用覺得他替自己死了堵心,亦或者是因為聞到了熟悉的檀香味真的覺得困,總之閉了眼,很快就睡著了。
祁冠宇替她中了毒,雖然他什么也沒耽誤,第二日依舊上朝,但是毒性還是殘留的,每日她都幫他放血解毒。
現在,他們都要喝藥了,她喝補藥,他喝解毒的湯藥。
嗯,雖然不想繼續欠他人情,但祁冠宇依舊堅持每天要替她試藥,只是沒有告訴她。
只是她知道后,留意兩次自然也就知道了。
也許她真的是有些心軟了,每天還趁著他睡著了搭一搭他的脈。
她不想他為自己死。
總覺得像她欠了他人情一樣。
人情債,最難償。她本來就已經不知如何面對他,滅門之仇,不共戴天,可偏偏一次次的要為難她。讓她愛不得,恨不得,逃不開,放不下。
事到如今,她已經身不由己,似乎自己活了三個人的人生,卻還是沒能逃脫嗔癡,逃離苦海,一直在紅塵中糾纏。
她不過想平平淡淡的,找個人,能知冷知熱的和她說說話,愿意飲她煮的茶,靜靜的夜里陪著她……
日日伴君等茶涼,這樣的心愿,好像是她渴望而不可及的美夢,只要她覺得幸福,似乎就會有痛徹心扉的不幸在前面等著她。她好像跳進了一個怪圈,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怎么也走不出去。
又相安無事地過了兩日,祁冠宇的身體也完全好轉,終于不用吃藥了。
但是,陸小妹也隱約察覺到不對勁了。
自從他病好以后,每天晚上睡覺,不再像往日那般安靜,總是在她身上……摸來摸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