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校到家,只有200多公里,但卻十分折騰。我們要先搭長途汽車到縣城,然后坐三輪車到鎮上,然后步行近30里山路,才能到我們的小村莊——那是一個山窩窩,四邊都是連綿起伏的群山,中間有塊小小的平地,住了二十多戶人家。
我們清早出發,汽車在路上爆胎,換胎耽誤了一個多小時,所以到家時,已是午夜時分。
回趟家可不輕松,饒是我從小山里長大,體態靈活,體力充沛,也覺累得夠嗆。
讓我想不到的是,那個一直養尊處優的顏朝,有一天,也會沿著這條路,辛辛苦苦的跋涉而來。
那是我到家半個月后了。
那天天微微發亮,陽志云就帶著幾張餅,翻山越嶺去大山深處挖寶貝去了。他大概實在是想多賺點錢,所以這個暑假很是努力,總是往最密的林子里跑,往最陡的懸崖上攀,往最遠的溪流發源地走,在那里,容易尋到一些珍稀之物。
我呢,則主要負責在家里曬藥材、蘑菇,或者把他抓到的野兔、山雞帶到鎮上賣。有回他抓到一只斤多的甲魚,我便跑遠一點,跑到縣城去賣,光那甲魚就賣了三十多塊錢。
卻說這天我依舊在家門口的平地上侍弄那些寶貝,不經意間抬頭,卻看到遠處有個人影逆光而來,那走路的風姿,分明不是山里人所能比擬。
我便多看了幾眼。
看著看著,只覺心頭狂跳,因為那個人,實在太像我夜里夢里無法自控思念的顏朝。
雖然白日里醒著的時候,我已經能做到平靜地忙碌著手頭的事,可到了晚上,在黑甜的夢鄉里,卻有一個風采翩然的男孩,仿若踏著五彩祥云,降臨到我身邊,陪我度過漫漫長夜。
一旦入夢,他便前來,從不例外。
仿佛我的夢,便是我們相約的平臺。
人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終于走到我的身邊,停下,看著我燦爛的笑,笑容流光溢彩,宛若陽光下的水晶。
我先是微微覷著眼,不可置信的盯著他,待終于明白他不會憑空消失時,也綻開如花的笑靨。
我們兩個,只顧面對面站著,臉上的快樂,讓這天地間的光華,都失了幾分顏色。
良久,還是他先開口,說:“你不打算請我進去坐坐嗎?我十多個小時滴米未進、滴水未沾了。”
我這才回過神來,慌亂而緊張的把他讓進屋內。
他的模樣,其實很是狼狽。
臉上有幾道細小的血印子,褲子滑了好幾道口,手上還有泥土的痕跡。
我給他倒了一杯水,他一口氣喝光。
我又給他端來一盆水,讓他洗手。
他把手放到盆里,不由自主吸了口氣。
我情不自禁蹲下去,抓了他的手,發現上面也有幾道傷口。
“怎么弄成這樣?”我問。
“天太黑,摔到山崖下去了。”他說,有點兒難為情。
“你昨天出發的?”
“是。”
“一路上沒停?”
“沒有。”
“怎么不在縣城里休息一晚?”
“我想,我想早點看看你……看看你從小生活的地方。”
“你……”我只說了一個字,竟再也發不出音,只覺喉頭哽咽,眼眶發熱,這個傻子。
“我本來到鎮上天還沒黑的,問了路,想著只有二三十里,走快點2、3個小時能到,便進山了。哪知道這山路實在不好走,又陡又窄,還全是大石頭小石頭,我走到天都黑透了,才看到第一個村子,又問了下路,居然才走了十里地。本來那個村子里熱心的村民讓我歇在那的,但我……呃,我從村民那里買了個馬燈,想著有照明的用具,便又出發了。哪知走沒多久,我就摔了一跤,馬燈熄了,只得摸黑前進,好在天上有微弱的月光,山路彎彎曲曲又只有一條,也勉強能走。不過老天爺大概看我第一次走山路,就如此順利,看不過眼,讓我在離你這只有兩三里的地方踏空了,摔到山崖下去了。崖下樹木太密,很黑,我摔得暈頭轉向,完全不知該往那個方向爬,努力了一陣,只好放棄,想著等天明再說。哪知等著等著,我竟睡了過去,大概是太累,竟睡得好沉,醒來都日上三竿了。”顏朝笑著說一晚的遭遇,好像說得是一件多輕松有趣的事。
我不敢接話,生怕一出聲,就讓他聽出異樣。我只是小心地把他的手洗干凈,又拿來毛巾輕輕擦干,然后用針挑了扎在肉里的刺。
他安安靜靜的坐在凳子上,笑盈盈的看著我幫他做這些。
等把這一切做好,我生火給他燒了滿滿一盆熱水,讓他去洗澡,我則忙著做飯做菜。
當他神清氣爽的洗完澡,我的菜剛好拾掇好了下鍋。
我做的是山雞燉蘑菇。
最鮮的蘑菇,最好的山雞,燉得整個木屋都是濃郁的甜香。
他搬張凳子坐到我的身旁,我遞給他一張餅,他一邊啃一邊看我熟練的生火,明艷的火光映著我們的臉,還有我們唇邊暖融融的笑。
一切恍如夢境一般。
“你怎么想到來這里?”我問。如果說在那等待的三個星期里,我心里還有小小的怨氣,而現在,當他坐在我的身旁,我則只有歡喜了。
“我前天去陸老師家找你,她說你回家了,我便問她要了你的地址,想著來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摔了一身的傷。”我言不由衷的抱怨著。
“都是些皮外傷,沒關系。”
“是你運氣好,現在這時節,蛇最活躍了,這山里,可有不少毒蛇。”
“真的?你這樣說,我倒有點后怕了。”他笑得如此歡快,哪有半點后怕的樣子。
“當然是真的。”我心有余悸的說,想著他若是路上真遇到毒蛇,他要如何自救?真是無知者無畏,掉到崖下居然還睡著了。
這人。
我忍不住深深看他一眼。
還好,除了點皮外傷,他還是生龍活虎的出現在我的面前,而且,未減半分風采。
顏朝見我看他,亦看著我,我們兩人的視線癡癡在一起糾纏了好一會兒,直到灶里的柴火噼啪一聲,才驀然驚覺,飛快的移開。
兩人都覺得十分不自在,但卻又偏于這不自在里,再次偷偷瞄一眼對方。哪知這樣的偷瞄,又再度撞到了一起。
心砰砰的跳個不停。
臉也紅得像這火苗。
好一會兒,顏朝才再次說話,卻是解釋那幾個星期沒來找我的原因。
“呃,自從,自從那次足球比賽后,”他目光看著灶臺上的熱氣,微微有點局促的說,“那次之后的幾個星期日,我一直抽不出時間,第一周是郭伯伯一個朋友開個人畫展,郭伯伯要我去幫忙;第二周是爸爸說去外地旅游,一家子都去了,當然,還有郭伯伯和顧叔叔家;第三周則是我弟弟病了,病得很厲害,他最喜歡我,一定要我在醫院陪著;第四周,嗯,第四個周日都放假了,我在學校和同學一起,想著周一再來找你。哪知周一我到陸老師家,她不在,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她去看她孩子了。一直到半個月后,陸老師回來,我才知道你的地址,所以尋了來。呃,我,我不是故意沒和你聯系,只是總是有事。而且,而且那段時間,郭雯霞她老是來找我,我實在抽不出時間。我去過芙蓉園兩次,沒碰到你,所以,所以……你不會生我氣吧?”
我低著頭,抿著唇,又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然后抬起頭,對他璀然一笑,說,“當然不會生氣,我們又沒約好每個周日都要見面。”
我說得這么輕松這么輕描淡寫,仿若那些深切的期盼和思念,從來未有過一樣。
“不生氣就好。”顏朝松了口氣。
這個男孩,這個坐在這個破舊的小木屋里,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男孩,他哪知道,即便沒有約定,但在那三個星期,有個女孩,從日出到日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希望失望中度過。
他,除了我,還有另一片精彩的世界,而我,有那么一段時間,則把他當成了生命里的全部,差點兒迷失了自我。
或許是他太優秀,有這樣一種魔力,讓我不知不覺沉迷。就如此刻,我們坐在一起,我聽著他溫潤的聲音,看著他絕色的容顏,便亦忘了那些等待的煎熬和失望的痛楚,只盼著這樣的時光,能流逝得緩慢一點,最好是定格在這個瞬間,不要再滑走。
氤氳的香氣,斑駁的光影,鳥兒啾啾,山風清潤,有個如玉的男孩,唇齒含笑,眉目傳情,他陪著我,若能一直陪著我,該是怎樣的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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