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頹然的靠著椅背,只覺腦里哄哄的,似乎在想什么東西,又似乎什么都沒想,但不管想還是沒想,卻總是無法安靜下來。
秦安跟我說過:小洛,現(xiàn)在停下來,受益最大的是你自己。
顏朝也問過我:如果我查到的東西,會破壞你目前平靜的生活,甚至,會破壞你的幸福感,你也想知道嗎?
還有姨媽、龍阿姨、秦叔叔,他們也一致在替我隱瞞真相,因為真正的真相,是這樣的不堪,一種讓人幾乎無法承重的不堪。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是一個幸福快樂簡單迷登的蘇小洛,可是,我知道了,我還是嗎?我曾以為我有一個平常卻又愛意滿滿的家,但現(xiàn)在,我卻懷疑了,那個家里的爸爸、媽媽、奶奶,他們到底愛的是我,還是蘇南南?
甚至是秦安。
他如此熱烈的追求我,又如此絕然的放手,是不是也是因為,我雖然有著蘇南南的部分記憶,可終究不是蘇南南?所以,他才對我的身體,完全沒有欲望。我想起我們那過家家一樣的親吻;想起我們總是手拉手安靜的漫步;想起他總是沉默的看著我,怔怔出神;想起他對我無微不至的呵護……想起總總的一切,或許,在他的眼里心里,也不過是把我當作蘇南南。
我是蘇小洛,可是,我卻在替別人活著。
不,確切的講,我都不是蘇小洛。
我不知道我是誰。
用顏朝的話說,我是忽然冒出來的,完全不知來自哪里?
其實我并不介意我來自哪里,在我從大伯家里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我是領養(yǎng)的準備了。領養(yǎng)就領養(yǎng)吧,他們不說,我便也不問,養(yǎng)恩大于生恩,在我心中,他們就是我的父母。我雖然好奇親生父母是誰,可是,卻僅僅是好奇,情感上,還是和我現(xiàn)在的父母共進退的。然而,當聽顏朝一席話,我卻覺得心里如此之難受,原來,我是這么這么介意,他們抹去我的記憶,他們把我當成蘇南南。
這個世上,誰不想,做一個獨一無二的自己,不要成為任何人的影子?
我雙手撐著額頭,大拇指用力扣著太陽穴,只覺頭痛欲裂。
我現(xiàn)在頭痛越來越頻繁,腦子里只要想得稍微多點復雜點,就覺得那些想法,好像成形了一樣,在里面亂竄,輕輕一搖,甚至能感覺到有水一樣的東西在晃動。
我保持這個姿勢很久。
顏朝亦不作聲,只是坐在對面,悲憫的看著我。
時間靜靜流逝,我終于略略平復自己的心緒,抬頭,問:“顏先生,您這次找我來,應該不只是要告訴我這些吧。”
顏朝輕輕點頭,說:“小洛,你很聰明。”
“我寧愿自己不聰明,或者說,不要自作聰明。”
“是嗎?其實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畢竟一切還只是猜測,未經(jīng)證實。”
“您覺得還來得及嗎?”
“那要看你怎么處理?”
“強迫自己把這些忘記?”我搖搖頭,說,“我大概做不到。如果我能做到,當初,我就不會在我的記憶出現(xiàn)一點點奇怪的時候,就去追根究底。我是一個好奇心太過旺盛的人。”
“好奇心旺盛,未必是件好事。”
“是的。”
顏朝再深深看我一眼,說:“你是不是想知道你那丟失了的十一年的記憶?”
“您不是也想知道嗎?”
“哦?”
“這才是您找我的真正目的,是吧?我剛剛仔細想了想,我腦海里所有關于南宮,呃,南宮姐姐的記憶,應該和那被抹掉了的十一年有關。”我頓了一下,終于還是無法叫出南宮阿姨,但若直呼南宮洛,又覺太過冒犯。
“不錯,我不相信所謂的前世記憶,我也不相信這世上有不滅的魂靈。我有種預感,你所有關于她的記憶,應該也是人為灌輸進去的。而且這些記憶,實際上比蘇南南的記憶還要深刻的存在你的腦海里,因為你和我在一起時,這些記憶,會不受控的冒出來。”
“您的意思?”
“其實我現(xiàn)在也不敢做太多揣測。不過,我有一個辦法,或許能幫你找回那十一年的記憶,當然,前提是你愿意去找回。”
“什么辦法?”
“催眠。”
“催眠?”
“是,催眠。你有看了半年精神科的記錄,半年之后,你就帶著蘇南南的記憶,以蘇家女兒的身份,生活在那個家里。所以,我推測,那半年,就是你記憶發(fā)生變化的關鍵時段。而要發(fā)生這種變化,有一種方法,大致能達到,那就是催眠。”
我茫然的聽著,覺得簡直匪夷所思。
顏朝繼續(xù)說下去:“催眠是運用暗示等手段讓受術者進入催眠狀態(tài),從而產(chǎn)生神奇效應的一種法術,若受術者在進入催眠狀態(tài)時,反復接收同一信息,那這種效應,就會延續(xù)到催眠后的覺醒活動中。你若經(jīng)過長達半年的催眠治療,想要淡化你自己的記憶,換上蘇南南的記憶,著實并非難事。但是,再神奇的催眠術,也不能徹底抹掉你的原始記憶,只要碰到合適的契機,那些記憶,就會涌現(xiàn)出來。”
“而您就是那個契機?”
“從你的反應來看,是的。但這又是一個更讓我迷惑的地方,因為毫無疑問,你那些在我面前不由自主涌現(xiàn)出來的記憶,也是不屬于你的。我反復回想和你交往的每一個片段,都想不出來,你在我面前,是不是有表現(xiàn)過你自己——我是說,那個既不是蘇南南,也不是南宮洛的你自己。”
我悲涼一笑,為那個既不是蘇南南,也不是南宮洛的我自己。
“小洛,你應該也看出來了,我對你過去的好奇,更甚于你。因為我實在想不明白,南宮洛的那些記憶,是怎么到你腦海里去的?”
“所以您想看看?”
“不錯。我想,再度用催眠的手法,找出南宮洛記憶的來源。”
“您會?”
“我不會,不過,我身邊有會的人。”
“您是說顏曦。”
“顏曦?”顏朝別有深意的看著我,問,“小洛,你如此親昵叫他的名字,是真的在和他談戀愛嗎?”
“您如此神通廣大,這個問題不應該來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戾氣。我身邊的男人,似乎都對我很好,可是,又似乎都別有所圖。秦安圖我有蘇南南的記憶,顏曦圖我的身體,就連眼前這個高高在上的顏朝,也不過是因為我在他面前說了幾句南宮洛的舊事,便如此煞費苦心調查我的過往,他哪里是在幫我,他不過是要盡一切可能尋找有關南宮洛的痕跡。
那個半夜時分從這世上銷聲匿跡的女孩,這幾十年來,大概牽痛了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了吧。
她到底去了哪里?她是不是還活著?
我的思緒似乎又被一個男人的聲音牽走了。
“小洛,回來,回到志云哥身邊來……”那樣哀哀的懇求,讓我覺得,眼前的顏朝,都幻化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啊。”我忽然驚醒,額上是薄薄的汗。為什么,為什么我還只是去想一下南宮洛,就會在如此清醒的狀態(tài)下,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
顏朝看我神態(tài)異常,問:“怎么了?”
“沒什么。”我深呼吸一口氣,想了想,還是把剛才的幻境說給他聽。
顏朝緊緊的皺起眉頭。
我問:“那個南宮,嗯,您后來再也沒找到她嗎?”
“沒有。”他幾不可聞的嘆了一聲。
“那個陽志云呢?”
“陽志云?他在小洛失蹤四個月后,也不告而別,我們從此再也沒聯(lián)系過。”
“為什么?您們應該都在找南宮,彼此聯(lián)系,不是可以互通有無嗎?”
“陽志云對我有極大的敵意,尤其是在小洛失蹤后,幾乎到了欲置我于死地的地步。而且,他不告而別后,開始兩年我還知道他在各個城市流浪,偶爾能得到他的消息,后來,消息漸漸斷了,終至于徹底失去聯(lián)系。”
“他流浪,也是去找南宮嗎?”
“應該是的。不過,我覺得,不管是他,還是我,大概再也找不到了。因為在她失蹤的第二年開春,有一個晚上,我忽然夢見她渾身是血,前來和我告別。自從那個夢后,我就覺得,她或許再也不在這個世上了。只是,我還是不死心,總想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所以,就一直找下去,找著找著,竟成了一種慣性。這些年來,我不知道見了多少無人認領的女尸,每次去見的時候,我希望是她,又希望不是她。因為,不管活的死的,我大概,還是想再見她一面。直到五年前,我認識一個女孩,那個女孩,長得實在太像當年的她,可性子,卻是截然不同的。也是在認識那個女孩后,我病態(tài)的執(zhí)念,才稍稍好了點,覺得一腔情思,終于有個寄托的地方。”
顏朝溫醇的聲音,低低說著這個沉重的話題,說到那個女孩,臉上泛起溫柔的神色,只是,那樣的一種溫柔,看在我眼里,卻更像一份蒼涼的思念,無望又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