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五個多月的時候,我的狀況已經完全穩定了。那天陽志雲像往常一樣給我把脈,又開了調養的方子,我要離去的時候,他微垂著眸,意外的開口。
“我要走了。”
“爲什麼?”我問。
“你好了。”他簡短的答。
“可是,你根本無處可去,你完全可以留在這裡。”我幾乎想都不想就這樣說。事實上,這段時間的相處,我對他的印象已經大爲改觀。他極少說話,總是安靜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除了給我看病,不與外界有任何交流。我們偶爾會有目光的接觸,他給我的感覺,卻是一種無慾無求的平和。這和我記憶裡那個瘋魔的影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漸漸的,我竟對他產生幾分依賴,這是女兒對父親的一種天性嗎?我無意去深究,但在潛意識裡,卻已經接受了這樣一種相處模式。
他到底是我的父親,讓他在我的目之所及處安好,便也是免去我的擔憂吧。
何況,就連老爺子,也摒棄舊嫌,說不計較昔日的恩怨,看在他今日恩情的份上,會一直善待他。
顏朝則更不用說了。這個智慧的男人,有著大海一般的胸懷,他看重的,是顏曦的幸福,自是放下了過往的恨。
所以,陽志雲若一直住在這裡,我想,是沒人會說一個不字的。
可他卻說要走。
我當然不假思索的挽留。
陽志雲卻不理會我的挽留,只是沉默以對。
我想了想,又說:“你要是不願住在這裡,可以去哥哥的藥房。他爲了一償南宮的心願,開了一個公益性的藥房,你若去哪裡,肯定能幫更多的人。”
陽志雲還是不說話。
我一下不知如何勸說他,便也沉默。
許久,陽志雲卻突兀的問:“她是誰?”
“哪個她?”我或許已經明白他問的是誰,只是不肯相信。
“那個女孩。”
“你見過她?”我問。子秋婚後,回來的十分頻繁,因爲老爺子特別喜愛這個孫女,幾乎天天快下班時就給她打電話要她回來吃飯。只要她回來,顏朝不管多忙,也必然會回來,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坐在一起的場景,十分溫馨,這讓老爺子愈發著迷,真是恨不能讓子秋住到家裡來。
但陽志雲幾乎足不出戶,子秋回來得再頻繁,他又何以能見到她?
“我見過她,我以爲是她,卻又不是她。”陽志雲擡起頭,眼神迷離的看向虛空,似在回憶什麼。
“她當然不是她。”我實在不願看他那樣子,殘忍的說,“她是哥哥和南宮的女兒。”
陽志雲視線緩緩移動,移到我的臉上,涼涼的,似乎帶著隱忍的疼痛,說:“我早就想到了。”
“那你還問。”
“我想確認一下?”
“有意義嗎?”
“沒有。”
“當然沒有,你千方百計阻止他們,結果他們還是在一起了。”我冷冷笑著,心裡忽然很煩,這個男人情深的樣子,讓我覺得很煩。他幾十年念念不忘的想著另一個女人,可曾想過我的母親?可曾想過我?
陽志雲不理我的詰問,站起身來,慢慢踱到窗前,看了很久,忽然回頭,對我悲傷一笑,說:“一切都結束了,我要走了。”
我並不敏感的心,忽然覺得他那句“我要走了”,別有深意。
“你能去哪?”
“去該去的地方。”
“你……你要置我於不顧?”
陽志雲又是悲傷一笑,回過頭去,看著窗外。
這是不欲再和我多說一字的節奏了。
我幾乎是憤怒的幾步向前,用力推一把他,他的身子晃了一下,回頭看我。
“你根本就沒瘋,是不是?”
他不作聲。
“顏曦說了,你只是在逃避,把自己裹進一個虛擬的世界裡,不敢面對現實裡的一切。因爲你實在是揹著太多的罪過,不管是對自己愛著的人,還是對愛著自己的人,都揹著太多罪過。南宮也罷,我母親也罷,甚至是我,你都虧欠太多。你日日夜夜不安,靈魂受著煎熬,所以躲進精神病院裡,妄想換得一份寧靜,是不是?”
陽志雲還是不語。
“你這個懦夫!”我恨恨的說,心裡的恨,幾乎無處發泄。這些日子以來,我以爲我已經抹去童年的陰影,可是,那些過往一旦被激醒,我還是無法忘懷。
我其實很想親口質問一聲,他當初爲什麼要那樣對我?
我也這樣做了。
“你告訴我,我母親爲什麼會跟了你這個魔鬼,你爲什麼要弄瞎我的眼睛?你告訴我這些,你就走,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絕不攔你。”我幾乎帶了哭腔,心裡如此難過,是因爲這個生我卻不養我的男人,要再一次離我而去嗎?
陽志雲大概是想將沉默進行到底,所以頭又轉了回去,繼續看著窗外。
窗外綠樹成蔭,好一派美麗景緻,只是,他的心裡,怕是一片荒漠吧。
我不甘心的又站了一會,終於還是放棄,不就是不愛嗎?不就是傷害嗎?何苦如此執著?在這世上,愛我的人如此之多,我又何必對一個不愛我的人耿耿於懷。倒不如學學顏朝,真心放下過往。
我如是安慰自己,轉身準備離去。
然而陽志雲卻又驀地開了口。
“你知道靈魂磁場嗎?”他說。
“靈魂磁場?”我略略驚訝,想起顏曦跟我提過的這個概念。
“是,靈魂磁場。”陽志雲轉過身來,依舊那樣悲傷的笑著,“很久以前,在心理學界,就存在人是否有前世記憶的爭論。我在一本非常偏的資料上,卻偶爾看到另一個新穎的說法,那就是靈魂磁場。那書上說,其實,所謂的前世記憶,不過是一些執著的靈魂,他們遲遲不肯離去,在尋找合適的載體。這種載體,我們姑且把它叫做磁場。因爲它和那些靈魂的前身接近,所以能夠吸引它們,讓它們依附。而靈魂一旦依附,載體就會擁有靈魂前身的記憶。這樣的記憶,根據載體自身意識的強弱有所不同。若載體自身意識很強,它表現就十分微弱,幾乎難以尋覓;相反,若載體自身意識很弱,它就能強烈的表現出來,極端的情況下,甚至能完全控制載體。這樣一個理論,其實也很好的解釋,爲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在催眠中,會說出很多自己並不曾有過的經歷。因爲被催眠的時候,人的本體意識,處在一種十分微弱的狀態下,給依附於他的靈魂以表達的機會。”
“哦,你這個理論,跟顏曦和我提過的十分類似。”
“嗯,但凡對心理學研究透徹的人,遲早會接觸到這個理論的。”
“可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我對心理學,並不瞭解。”
“你不是想知道,當初,我爲什麼要弄瞎你的眼睛,爲什麼要給你一個黑暗的童年嗎?”
“你是想一點點消除我的本體記憶,人爲的製造一個適合南宮的載體?”我並不傻。想起陸教授曾跟我說過,幾乎找不到我十歲以前的本體記憶,隱隱明白什麼。
“不錯,小洛失蹤後,我曾四處尋她,可一直難覓蹤影,大概半年後,我在一個醫院得到有關她的消息,可卻遲了,那時,她已經因難產離開人世。我得知這一點後,非常絕望、幾欲發狂,我甚至想找到她生的孩子,讓那幼小的嬰兒,賠她一命。可我找了大半年,卻沒能找到那個嬰兒。我漸漸失去尋找的動力,因爲我其實明白,就算那個嬰兒死了,小洛也回不來了。那時,百無生趣的我,常常去一個小飯店喝酒。小飯店店主的女兒,是個不到十八歲的女孩子,她每天看我如此,竟好奇起來,會趁給我上菜的功夫,多事的問我幾句。有時沒人,也會來給我斟酒,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總試圖在我臉上探究點什麼。這樣過了兩三個月,我們逐漸熟悉起來。喝到半醺時,我也會跟她說說小洛,說說我的感情。她是個十分單純善良的女孩,聽我說這些,竟不覺我可怕,反而十分同情我。我呢,不知是因爲酒精的緣故,還是因爲思念的原因,總覺得從她那雙好看的眼睛裡,能看到幾分小洛的影子。所以,我們兩個,就在這樣怪異的接觸中,發展起了一種畸形的感情。
“我貪戀她的眼睛,她好奇我的神秘。一個不經世事的女孩,竟這樣不管不顧的近乎盲目的愛上了我。我比她大好幾歲,又曾經愛過,自是明白她的心思。可我是如此卑劣,明知自己不能迴應,可卻不想失去這塵世裡唯一的一抹關懷與溫暖,尤其是那雙如此神似的眼睛裡愛的光芒,總是讓我生出幾分恍惚,醉了的時候,我便自欺欺人的以爲,她就是我的小洛!
“是的,我的小洛!她大眼睛裡傾瀉出來的脈脈深情,是我無法抵擋的誘惑,熨帖了我悽苦等待的靈魂。於是,我用我的自私,爲她開啓了一條不堪回首的魔鬼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