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後,陽志雲又和我一起洗碗,打掃廚房衛生,待把一切弄妥當,他便要走,我像往常一樣陪他走一段。
臨出門時,陸老師別有深意的看了我們一眼。
我們穿過院子,走過那條充滿梔子花香的小道,經過自行車棚時,陽志雲略停了停,滿是憧憬的對我說:“小洛,這個暑假,我們回鄉下,去山裡多掏點寶貝,多賣點錢,等錢攢夠了,我們就買一輛自行車,我要騎著自行車,帶你逛遍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
我點點頭,說一聲好,神思不由飄到今天帶我騎自行車穿過這個城市的男孩身上,忍不住抿脣微笑。
夜色太濃,陽志雲沒看到我的微笑。
如若他看到了,或許會問一問,不過,就算他問,我也未必會說。這樣一點綺麗的心思,是女孩子要藏著掖著的秘密,我暫時還不打算與任何人分享。
和陽志雲走到芙蓉園附近,他提議去湖邊走一圈,可我不知是爬山太累,還是心做它想,便拒絕了他這個提議,只說明天要上課,我還有些功課需要溫習。
陽志雲微微有點失望。
夜色太濃,我沒看到陽志雲的失望。
如若我看到了,或許也不會做其他方面的聯想,不過,就算聯想,我也未必會聯想到男女之情上去。我們彼此實在是太過熟悉,熟悉到除了親人還是親人。
我們在芙蓉園入口處分別。
我往回走,走了很遠,總覺得背後還有一縷視線牽著,忍不住回頭,但除了濃濃的夜色,我自是什麼也看不到。
這一週幾乎是在度日如年中過去的。
我不敢讓自己有一刻的空閒,因爲只要稍一空閒,就會心神不定,不由自主陷入思念的漩渦。
週五我去跟傅斯銘教授學畫,畫著畫著,又想起那芙蓉之約,禁不住脣角含笑,當即揉了正畫的臘梅圖,筆鋒一轉,改畫芙蓉。
竟出乎意料的畫得好。
一向吝於讚美之詞的傅教授也表揚我,說這畫筆酣墨飽,頗有意蘊。
傅教授剛過不惑之年,清高、乖戾,但和我卻一見如故。
我們是在郊外的小河邊相識的。那天我和陽志雲去河邊捉螃蟹,他在一旁畫畫,畫的是河邊的楊柳,婀娜多姿,極盡柔媚,在我眼中已是極好。可他卻如此不滿意,畫一張揉一張,畫一張揉一張。我實在看不過去了,撿起地上的紙團,小心翼翼攤開,說:“我覺得這畫很美,爲什麼要扔了呢?”
他看我一眼,問:“你會畫畫?”
我說:“我喜歡照著書本臨摹。”
“哦,你臨摹一幅給我看看。”他倒來了興致。
我見他如此說,也不推脫,便坐在他畫架前,照著剛纔攤開的畫紙,飛快的臨了一幅。當我短短時間畫完,他幾乎不可置信,問:“你以前學過?”
“沒有。”我搖頭。
“可你剛纔揮墨潑毫如此熟練,作畫期間氣定神閒,一氣呵成,若沒學過,怎會達到如此境界?”
“我之前看你畫了好一會了。”我說。
“你看我畫了一會,就會了?”
“是。”
他從旁邊畫稿中抽出一幅花鳥圖,說:“你再畫一幅給我看看。”
我於是又畫了一幅。
他又抽出一張人物像,我依舊畫了。
他指著眼前小河,我便也把入眼景緻細細畫了下來。
他把我的畫稿攤到地上,反覆察看,眉毛皺起,沉思了很久,忽然雙掌一擊,嘆道:“果然有天才之說。”
言畢便又問我:“你可願意跟著我畫畫?”
我搖搖頭,說:“我沒有時間。”
他臉色一變,畫筆一擲,說:“你以爲自己有幾分靈氣,我傅斯銘便做不了你的老師。”
我再度搖頭,還沒開口,他語氣卻軟了下來,說:“我除了授課,還沒私底下收過弟子,你且做我的第一個。跟著我,我保證假以時日,你的畫作,和現在的將不可同日而語。你如今只是仗著幾分靈氣,臨摹得惟妙惟肖,但卻沒有神韻,沒有生命。就像一塊璞石,若不加雕琢,就不會煥發出異樣的光彩。比如你畫的這幅風景圖,什麼都畫了進來,沒有整體佈局,沒有層次,沒有主次,每一處景緻都畫得很好,但卻沒有能一下就抓住人心的東西。這個東西,就叫靈魂。不僅人有靈魂,畫也有靈魂。你拜我爲師,我則教你怎麼畫一幅有靈魂的畫。”
我有點心動,不過還是想要拒絕。畫畫只是我的愛好和消遣,自娛自樂即可,著實犯不著花這許多心思在上面。我每天的時間安排得很緊,要做手工,做家務,去山裡淘寶,還要讀書做功課,啃陸老師額外安排的大部頭,和陽志雲捉魚,週日又要去集市,的的確確是沒時間。
但是,面前這個男人說的,畫一幅有靈魂的畫,又的確有著強烈的誘惑力,所以我倒遲疑了一會。
陽志雲最是懂我,見我如此,便說:“小洛,你若喜歡,就跟著這老師學,時間總是能擠出來的,你少做點手工,集市我一個人去,不就空出很多時間了嗎?”
於是,在陽志雲的支持下,我便當場給這男子行了拜師禮。行禮之後,才知他居然是我們學校頗富盛名的傅斯銘教授,學校裡最年輕的一位教授。
我跟著傅教授學畫,一學就是半年。開始週五、週六的晚上,週日的白天都要去。不久前他說我該掌握的理論技巧都掌握了,現在就是不停的練習、實踐、尋找靈感。只需週五晚上過去畫給他看,稍作指點就可以。
然而他所謂的指點,卻是純粹的挑錯,每次都能找出一大堆瑕疵,像今晚這樣,如此溢於言表的讚美,著實少見。
他說:“小洛,你這幅畫,畫出了芙蓉的靈魂。芙蓉是一種思念之花,高潔嬌美。關於它,曾有一個動人傳說。相傳一位女子的丈夫出海而亡,她卻不信,日日蹲守海邊等候,有一日她看見水裡映出丈夫的臉,轉臉一看是岸邊的樹,從此她便把這棵樹,當作她的丈夫,喚它夫容,後來才演繹成芙蓉。正因爲芙蓉是一種思念之花,所以它能一日三弄顏色,清晨是白色,上午轉粉紅,午後,則成了大紅。這顏色深淺的變化,便是思念濃淡的變化。相戀的人剛分開時,思念是甜美清純的,就像清晨白色的芙蓉;若過一段時間,思念就會變得嬌豔醇香,就像上午粉紅的芙蓉;再過段時間,若遠去的人還沒回來,思念就會濃烈如血,那便是午後大紅的芙蓉了。孩子,你畫的芙蓉,白色中隱隱透出點淺紅,是初嘗思念的滋味啊。”
我近乎震驚的看著傅教授,想不到僅從這區區一幅畫,他竟能看穿我的心思。所謂畫的靈魂,便是人的靈魂吧。
這一刻,我忽然就頓悟了。
從傅教授處回來,我飽滿的相思無處排遣,便在如弦月牙兒清冷光輝的映襯下,轉往芙蓉園。
我在湖邊的一棵芙蓉樹下坐下,此時已經起了露水,我的長裙被打溼,有點微微的涼意,那絲涼意,就如我心頭那淡淡的相思。原來傅教授說得是對的,當你剛會相思的時候,那相思是涼涼的,淡淡的,就像白色的芙蓉。
忍不住把那畫卷,放到脣邊,印上輕輕一吻。
我正沉浸在自己那妙不可言的思緒裡,忽然感覺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腳步在我身旁停下,我側身看去,臉上情不自禁浮起一個燦爛的笑容。
“是你。”我說。
“是我。”他說。
卻是顏朝。
正是顏朝。
他的頭頂上是青藍的天空和銀白的彎月,他的眼眸裡閃耀著琉璃一樣的光,他衣袂翩躚風神如玉的站在那裡,看著我,微微的笑。
這樣一幅圖景,竟似不在人間。
我站起來,心裡形容不上的喜悅。
我沒有說我爲什麼會在這裡。
他沒有說他爲什麼會來這裡。
我們沿著湖邊,安靜的走了一圈。
再停下時,他說:“我畫了一幅畫。”
我說:“我也畫了一幅畫。”
我們相視而笑,沒再說下去,十分自然的交換了手上畫卷。那畫卷上還有他的溫度,讓人心安的溫度。
我們在湖邊走了好幾圈,夜寒愈重,夜色已晚,終於到了不得不分別的時候了。
他陪我走出芙蓉園,穿過林蔭道,走到家屬院,在那長長一排梔子花前,他說:“我沒想到會遇上你,磁帶沒有拿。”
我莞爾一笑,說:“週日你拿過來吧。”
“週日,呃,週日臨城有個藝術展,我有兩張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
“好。”我半低著頭,應道,爲我們又有理由可以一整天相處而感到歡喜。
兩人依舊是戀戀作別。
回到家裡,我在燈下,鋪開顏朝的畫,居然和我一樣,畫的也是芙蓉,也是純純的白裡透出淺淺的紅。
原來思念的滋味都是一樣的。
只是,此時的我,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個傾城絕色的男孩,他的思念,會濃烈如血,相思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