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下了雨,路上泥濘不堪。下車剛走上幾步,靴子上就沾了不少泥沙。我皺著眉頭一根一根把粘在上面的樹葉子草篾子拉下來,總感覺這個開頭就不大好。
秦初一繞道車后面,拿了一雙雨鞋。
“喏,穿上。”
我近乎激動地看著他,這家伙的想法真是周到啊。
“咱媽叫我帶上的,說你下雨天喜歡踩水塘,一踩一身泥,跟個落湯雞似的……”
“……”
賀北村在泥濘道路的前頭,幾乎是個荒村了。記得陳欣怡的養母帶我來的時候,直接就到了村口,也不見到幾個人,更何況在幾百米路的開外。
道路不寬,也沒人檢修,我和秦初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一路提心吊膽怕滑倒,走到村口的時候,已經累出半身汗了。
“初一,哪一家啊?”
面前有序地排列著一幢幢的低矮房屋,清一色的門窗緊閉,黑洞洞的像個眼睛。我一眼掃過去,看不出那個地方住人那個地方沒人。
秦初一皺眉,伸手在腦袋上撓了幾下,很是沒主意。
“那頭是電話聯系的,說進了村就能看到了,也沒說……誒你看,是不是那家,就最邊上的看到沒?”
我順著秦初一指著的地方看過去,兩棟黑漆漆的房屋背后,似乎能看到一絲鮮艷的紅色。看著有些像……春聯。
陳欣怡的養母說過,這村子上住著的大多是老年人,過年的時候應該都被家人給接過去了,不可能在大門上張燈結彩的,那貼過春聯的那家,肯定還住在這里,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家。
秦初一拉著我左拐右拐,總算走到了那家人門口。是老宅,白愣愣的墻,墻漆斑駁不已。露出里頭半灰半紅的磚泥。老式的木門上積了不少雨水,春聯也被浸的半濕,但上頭金光閃閃的“洋洋得意”幾個字依然十分矚目,今年是羊年。不會錯了。
房子雖然老舊,但給我的感覺卻不錯,有種江南水鄉的溫婉感,這里頭住的人,就是資料上寫的嗎?
秦初一敲門。篤篤篤三聲。力道不大不小。
沉寂了一會兒,幾乎大氣都不敢出,耳朵削減了聽里頭的動勁,終于出現了窸窸窣窣的聲響,腳步聲慢悠悠地靠近,我下意識地躲到了秦初一的背后。
一張皺巴巴的老人的臉從門背后探了出來,視線向上,定格在了秦初一的臉上。
“秦先生?”
秦初一沒準備對方會知道自己,連忙點頭。“是是,婆婆新年好。我就是之前電話里聯系的秦初一。”
一聽來人對了,那婆婆也就不掩著門了,一把敞開。“坐坐,進去坐,難得來客人了,留下吃個飯。”
見到后頭還站著個怯生生的我,婆婆笑了。“姑娘不進去坐坐?我們老房子,味道重,要不我去拎個凳子過來坐大門口?”
我連忙擺手。“不麻煩婆婆了,我跟初一進去。”
婆婆身上系著圍兜。看上去約摸六七十的樣子,身材矮小,但動作還算敏捷。
“老賀!端幾張凳子去明堂!”
屋子里沒我想象中的那種沉寂和陰暗,前門進去一個小屋。小屋連著明堂,透亮亮的光直接照了進來,一掃屋子里的陰暗。老賀是婆婆的丈夫,之前在明堂里曬太陽,聞聲笑呵呵地進來給我們端凳子。我們立馬上去接住了,一同陪著他走到了明堂里。
“我們這個賀北村啊。平時都沒幾個人,差不多算起來還剩下五戶,其他四戶啊都去城里過節去了,這下也挺清凈的。”
兩個和藹的老人,與世無爭地在這樣的小村落里生活,確實挺像是陳欣怡養母給我們的提示。
拉家常零零碎碎地說了一些,廚房里傳來陣陣香氣,我覷著時間差不多了,問道:“賀爺爺,小駿還不下來吃飯?”
賀爺爺一聽小駿的名字,指了指上頭的房間。
“看書呢,不叫他不會下來的。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看書看入迷了。前些天還叫我去老書攤給他淘些舊書,能看上一整天。”
我和秦初一面面相覷,心里有些不安。
“我們能上去看看他嗎?”我沉不住氣,生怕出什么岔子。
“好好,”賀爺爺嘴上答應這,眼神卻暗淡下來,末了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頭望我們,“是不是小駿的親生父母那里出了什么問題,要帶他回去?”
他的眼光里全是不舍,甚至可以說是難受。我和秦初一之前聯系他們的時候,道明了是知道小駿是養子這件事的,如今登門拜訪,人家當我們是領人回去,也在情在理。
“唉,那個時候在醫院里,小駿只有一點點大,跟個貓仔似的,我不忍心就帶回來了。老婆子說這些事情都要有手續的,沒有都算犯法。但我看什么福利院都不靠譜,小駿還這么小,就算要送我也得把他養大一點再送。誰知道這一養啊就十幾年過去了,也許是賀北村太偏,也許是小駿的親生父母不要他,沒見人來找過。現在……”
“您放心,”我道,“我們不是來帶他走的,就想看看他過得好不好,跟他親生父母說一聲就行了,有你們照顧他我們也放心。”
說話間,秦初一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復雜。我后來想想,自己也是說的太滿了。要是真有什么事,賀駿肯定是要被我們帶走的。但賀爺爺現在這個樣子,我真的無法說出口。
一聽我們不是來帶賀駿走得,賀爺爺臉上的光彩又上來了,興奮而又小聲地在我們耳邊說道:“真是謝謝你們了,這事情我都沒跟老婆子說,就說是來看看小駿的,真要帶走,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講呢!”
木樓梯踏上去吱呀響,送到房間門口,賀爺爺不進去了。“你們跟他說吧,我事先講過了,你們講。你們講。”
推門,吱呀一聲,屋子里有一股雨氣的味道,我轉頭朝邊上看去。果然,窗戶沒關,外頭空氣里雨被陽光蒸騰的氣味彌漫在房間里,說不出的愜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末了卻突然緊張起來。賀駿呢?
一直放松的心一下就緊張起來,我下意識地抓過手里的包,長條形的錦盒在手中顯得千斤重。
“賀駿?”我喊了一聲。
“賀駿?”
“這里。”小孩子的回應,聲音稚嫩卻底氣十足。我循聲回頭,賀駿正坐在門背后翻著手里的書頁,連頭都沒抬一下。
難怪沒有找到他,原來躲在門背后。也不能說是躲,那翻著書頁仔仔細細的樣子,活像個大人。
我的行為難免緊張,他越是像大人。我越是緊張,剛想走過去,門卻一把被秦初一拉開。
“怎么了,找不到人嗎?”
這一下力道極大,賀駿直接被夾了起來,忙不迭“哎喲”一聲叫。
“喲,躲在這里呢。”秦初一不好意思地笑笑,蹲下身想跟他套近乎,“小駿?”
賀駿一把合上厚重的書頁,騰起一鼻子的灰。推了推下滑的眼鏡,有模有樣地說道:“我叫賀駿。”低下頭,嘴里輕聲地說了一句,“走路不看路。”
“喲。還挺有脾氣。”秦初一盤腿坐下,不緊不慢地問,“最近有沒有感覺不舒服?”
賀駿的小手又翻看書頁,并不回答他。
“嘿小子,問你話呢。”
連著說了幾遍,賀駿都沒有反應。我看著秦初一偷笑。想看看他有什么辦法。
他的頭略微一低,書封上的書名赫然在目,一下子眼里多了幾分底氣。
“看得到又看捉不到,有什么意思。”
沒頭沒腦的一句,聽得我有些發懵。但賀駿的眼底,有什么東西似乎動了一下。
“不就是只貓嘛,不管它不就行了。”
說罷,秦初一朝我擺了擺手,“走,我們回去吧。”
賀駿不干了,突然抬頭看秦初一。“你也看得見?”
秦初一悶哼一聲,“那有什么稀奇的?”轉身開門。
“哎,你,你跟我講講啊,我該怎么辦?”
秦初一的手撘在門上,頭一歪,像是在等什么。
“叔……叔叔,你跟我講講唄。”
“叫哥。”
“秦哥,我求你了……”
剛才還傲嬌的賀駿,一下子就跪倒在秦初一的褲腿下了,左一聲哥又一聲哥的喚著,生怕沒伺候好他。
“這叫金華貓,以日月精華為食,一般不會害人的,你是什么時候看見的?”
“昨天,昨天晚上看到有東西上房頂了,但是下著雨沒出月亮,所以就沒有看全。”
我頓時明白過來了,陳欣怡體質跟常人不同,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這種體質有可能已經遺傳到賀駿身上了。
兩人喋喋不休地聊了好一會兒,直到樓下的賀爺爺喊我們吃飯。賀駿說了聲等一會兒,又開始跟秦初一繼續聊。
“說了這么多,你是不是要回答我問題了?”
賀駿推了推眼鏡,認真地思考起來,這個樣子才符合他現在的年齡。
“那幾天我確實不太舒服,天天晚上做噩夢,老感覺有人隔著床在看我。但是平時偶爾也會出現,我沒在意。”
“除了這些就沒別的了?”
賀駿低頭,再抬頭是,頭搖得像是撥浪鼓。
秦初一點了點頭,又看了我一眼,意思似乎是沒問題了,或者說,暫時沒問題。
我一口氣總算是舒了,握著扇骨的手總算是解了下來。
秦初一一下就和賀駿親密無間,吃飯的時候還要隔著耳朵不停地聊,賀爺爺和婆婆看得高興,又有些不放心。
“他們倆聊得來,以后有空你們就來玩,小駿也開心。”
我看著一旁興高采烈的倆人,回頭問道:“小駿平時不開心嗎?”
“也不是,就是沒什么朋友。”
“吳小姐,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應該到處吵著鬧著要去玩嗎,可是小駿不一樣,就喜歡看書,所以小朋友都不喜歡跟他玩,更何況我們這村上沒幾個人,小孩子就更少了,所以顯得像小大人。”
我心里微微嘆氣,這孩子到底還是敏感。
“長大了就好了,愛看書是好事,以后能當個作家呢。”
老兩口呵呵的笑起來,眼神里全是溫暖。
臨走前,小駿似乎有些不舍,一直跟著我們到了車門口。賀爺爺在后面跟著,喊他喊了幾遍都不回去。
“秦哥,你以后還來看我嗎?”
秦初一想了想,回答道:“那不一定,看你表現。”
賀駿立馬來了勁兒。“沒問題!下次考試我好好考,初中去市區念!”
“還有呢。”
賀駿回頭,看著一旁笑呵呵的老賀。
“聽爸爸媽媽的話,做個好孩子,不惹他們生氣。”
“這就對了。”秦初一低頭摸了摸他的頭,轉身打開車門。
賀駿急急地拉住,不讓秦初一關上。
“那以后,以后你能收我為徒嗎?”
“干什么?”
“斬妖除魔!”
我撲哧一聲差點笑暈過去。賀駿眼里卻全是鄙夷,似乎自己說的話天經地義,是替天行道的大事。
“你表現好,就沒問題。”
這事情嚴重了,我抓著秦初一問,你這么騙孩子真的好嗎?
賀駿卻滿不在意,心里開心地很,看到我瞪著他的秦哥,沒好氣地問:“她有什么本事?”
秦初一神秘兮兮,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她吃妖怪的。”
就著一句,賀駿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樣了,滿是崇敬。
回去的路上,我不免指責秦初一,人還是小學生呢,怎么能那么帶壞人家。
“他都在看《堅瓠集》了,這種事情能接受。”
“《堅瓠集》?”我想了想之前的情景,“就是那本厚厚的書?”
“是啊,秦初一調轉車頭,開到了大路上,“賀老給他舊書攤上淘的吧,能啃文言文,以后肯定不是普通人。”
我想也是,不說話了,眼神看向遠處。雨過天晴,陽光異常的明亮,空氣里的雜質一洗鉛華,分外的迷人。
“放心了吧。”
“放心了。”我摸了摸包,“扇骨也沒反應,應該沒事了,但是……”
“但是什么?”
“要是以后……”
“你還怕?”秦初一笑。
我挺胸,深吸一口氣:“不怕不怕,秦師父在,怕什么!”
“這就對了。”他握住我的手,“咱們去旅游吧。”
“去哪?”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