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初一往前踏了幾步,沒見我跟上,回頭看到我癡癡地盯著面前的時候,說道:“走啊。”
“哦?!蔽疫@才反應(yīng)過來,跟著他一同走了進(jìn)去。
時間接近六點,距離潘家園關(guān)門沒幾分鐘了。本來過來這里多半是跟老板賭氣,也掩飾不住自己想要看看舊貨市場的好奇心。但真正到了這里,卻皺起了眉頭。
這里不比琉璃廠,巨大的頂棚像馬戲團(tuán)的似的蓋在上頭,底下一溜煙全都是席地而擺的攤子,什么古玩字畫,金石玉器,統(tǒng)統(tǒng)躺在地上,也沒什么保護(hù),邊上豎著簡單的牌子,100一件200三件,恨不得來個批發(fā)的商販,統(tǒng)統(tǒng)給帶走得了。老板也是隨性,端個大碗蹲在地上吃飯,也不去看面前走過的人,這場景,倒跟吳氏書齋里頭的抄經(jīng)老頭有幾分相似。
因著天晚,人大多都是朝外頭走的,我們逆著人流很不好走,腳下也累了,半趴在秦初一背上,懶懶散散地嘆氣。
“怎么,走不動了啊?”他點了點我的腦袋,倒是沒有停下腳步,“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被人一激就急吼吼地要過來,說不定人家老板根本沒放在心上?!?
“沒放就沒放唄……”無理爭辯,反正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這兒東西好像比琉璃廠那兒的便宜不少,我一定要帶點東西回去,不然就虧死了?!?
秦初一看著我好笑,一副小媳婦摳門的樣子,像是在懷里踹了身家的幾個銀元。
人不多,很多都收攤了,我喜歡的還是古籍一類。但放眼望去好幾家都沒了影子,剩下的看著心里又不是很滿意,剛準(zhǔn)備走,突然聽到邊上的攤頭上,一個中年人喊了起來。
“我去!怎么少了一塊!”
大概是老板數(shù)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數(shù)量不對了,本來不是什么新鮮事,但聲音奇大。連秦初一都忍不住側(cè)目去看。那是一家賣石頭的。攤頭底下壓了層塑料紙,最前面擺著玲瑯滿目已經(jīng)打磨好的珠子手串,還有文玩核桃。一筐一筐的賣。往里一些的大多還是原石,像是剛剛被沖洗過,石身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水印,泛著青幽幽的光。
秦初一說。那是賭石。就是一塊看著毛里毛氣丑不拉幾的石頭,你給錢。師父幫你開。開出來有時候是鮮艷的戰(zhàn)國紅,有時候是黑黢黢的黑瑪瑙,運氣好點的,能開出翠綠的翡翠。也有運氣差的,外頭長什么樣,里頭開出來也長什么樣。這里頭門道很多。有些人甚至經(jīng)營一生去研究這里頭的訣竅,行里行規(guī)多的數(shù)不勝數(shù)。但終究都不離不開一個字,那就是賭。
很簡單,賭贏了,你賺,老板虧。賭輸了,你虧,老板賺。雖然聽上去概率是一比一的,但大多還是折了。潘家園這里的賭石都不大,最大也就手掌樣,小的一個手掌就能包住,開一顆五十一百,誰都能負(fù)擔(dān)得起,還很好玩,所以生意一向很好。
那個老板吼的,就是手下的賭石,大概少了一塊。有些人的眼光是毒的,這要是好石頭被順走了,比割塊肉還難受呢。老板有些順不過氣,呼哧呼哧吹得一圈絡(luò)腮胡子都抖動起來,本來就壯實的身體一下膨脹起來,像個氣鼓鼓的河豚。
我也不知怎么的,居然覺得老板還挺可愛的,好奇地湊過去看了看,小石頭土黃色,跟土坷垃沒啥兩樣,開口就問:“老板,開一個多少錢?”
沒想到這么晚了還會有客人,剛才還大呼小叫丟了形象,頓時有些不好意思:“這個,這個五十。”
五十?好像也不貴。我抬頭看邊上的秦初一,他沒反對,反倒是自覺地掏錢包。好不容易來了興致,不吵著鬧著要回去,五十塊錢算什么。
綠油油地紙幣遞到老板手里,他兩手搓了搓手里的毛巾,一把接了過來,剛轉(zhuǎn)身走過去準(zhǔn)備開石頭,卻愣了一下,末了十分不好意思地再把錢遞給我們:“不好意思啊姑娘,機(jī)器收起來了,今天收攤了。”
失望,一個大寫的失望。好不容易有了興致,怎么運氣這么差呢。
秦初一走過來:“老板,能不能問別家借個?”
對啊,借,我怎么沒想到。正遞著紙幣的手縮了回去,囫圇地轉(zhuǎn)了一圈,大吼了一聲:“老梁!老梁你收攤沒!”
應(yīng)該是隔壁一家的老板,攤子還在,人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轉(zhuǎn)頭絡(luò)腮胡子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準(zhǔn)時又跑到琉璃廠那頭去了。”
我一聽,瞪大眼睛忙問:“去干什么,砸場子嗎?”
秦初一和老板都笑:“不是的,老梁兩頭都有店,私下還做生意,這邊的攤頭我就幫忙照看著,沒事還能順幾塊呢,嘿嘿?!?
看得出,這兩家的關(guān)系很好。
絡(luò)腮胡子又朝著后頭喊了幾聲,人眼稀少,聲音透過去直接傳到了最里頭,還有回音。大約過了五秒鐘,一個領(lǐng)著籮筐的男人腆著肚子往這頭趕。
“來了來了!”來者正是這家老板,老梁。
老梁比起絡(luò)腮胡子看上去斯文很多,但臉上依舊能感覺到做生意的那種圓滑,倒不反感,反而有種和藹可親的感覺。
“快快快,干什么去呢,快過來開個石頭,人家小姑娘等了好久呢!”
老梁放下手里的籮筐,里頭的小石頭小珠子的晃晃悠悠,有些甚至還沾著泥土,透露著一股“新鮮”勁兒。
“我這不是進(jìn)貨去了么,嗓子那么大也不怕嚇著人家……姑娘久等了啊,我這就幫你開。”
老梁接過絡(luò)腮胡子手里的原石,打燈坐下,表情十分嚴(yán)肅,像是打開試卷的監(jiān)考老師。不過動作卻沒有想象中嫻熟,慢悠悠的。看著邊上的胡子老板急得滿頭大汗。
“我看你就直能蹲辦公室,難得動個手跟小媳婦繡花似的……”
“吵什么吵!這你的生意還是我的生意呢!”
我看到邊上的秦初一也在偷笑,這兩人太有趣了,跟唱雙簧一樣。
開石頭固然好看,我背著手也跟茫茫淘友一樣,仔細(xì)地盯著老梁手里的石頭。后來秦初一跟我說,我那個樣子活像個看別人下棋的小老頭。
小老頭就小老頭吧。我還得盯著著五十塊錢能不能換回本呢。
石刀鋒利無比。老梁拿著石頭的手都在微微地顫抖,額頭上還有小汗珠,果然是新手啊。新手跟新手。我們倆也算是有緣分了。
喀吱一下,土黃色的小石頭一下被分成了兩半,我恍惚間覺得老梁手下那東西不是石頭,是塊活生生的肉。石刀這么磨過去,似乎是在躲藏。還在吶喊,但躲不過,一下子就流出了鮮紅的血。我禁不住“啊”的輕叫一聲,后退幾步撞到秦初一身上。
他覺察出我的不對勁。連忙扶住我。不過老梁和胡子老板卻呆住了,特別是胡子老板,眉頭鎖的比石頭還硬。
老梁愣著愣著。突然笑起來:“哎喲姑娘,戰(zhàn)國紅。滿肉,這可賺到了哈!”
是么,聽上去好像自己的五十塊還挺值的。我站定,慢悠悠地走過去。那石頭里面流出來的不是學(xué),而是凝固的紅色,仔細(xì)看去,還有一圈圈的紋理,確實跟人的皮肉有些相像。
胡子老板真在吹胡子瞪眼,不過不好朝著我,只能對著老梁:“都是你!這手氣……”
老梁沒管,轉(zhuǎn)手把開好的石頭遞給我:“姑娘,帶回去做個戒面掛墜什么的,挺好看的?!?
石頭沁涼沁涼的,開過的地方還有些溫?zé)?,仿佛有著人的心跳?
“收攤了收攤了!”胡子老板大喊。
老梁也站了起來,準(zhǔn)備拾掇拾掇回家了。我叫住他:“梁老板!”
“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加工下啊,我這兩天都在北京,不急的。”
“我……我不太熟,怕把你的石頭弄壞了?!?
“你不熟我熟,我來!”胡子老板哼哧哼哧走過來,“可說好了啊,收費的,五百塊。”
“你坑鬼呢!”老梁瞪了他一眼,“姑娘,你要放心,我?guī)湍阍O(shè)計幾個,到時候發(fā)圖片給你,你選,我不收錢。你便宜我練手,你看行不行?”
我看看秦初一,點了點頭:“行啊?!?
“那好?!崩习迕嗣澴涌诖?,“加個微信,我攤子在這里,跑不掉的。”
我心想那石頭能有多貴啊,害怕跑了不成。大大咧咧拿著秦初一的手機(jī)加了微信。
這一趟算是大有斬獲,我喜滋滋地拉著秦初一的胳膊,他也沒想到我運氣會好。俗話說,好運連連,反正玩的開心,不如再開心一些,末了突然說道:“要不,再開一個?”
“不開了不開了!”胡子老板耳朵真尖,跟母雞護(hù)雛似的圍住面前的石頭。
老梁打趣道:“誰說要開你的了。”
我想也是,不能讓他們今天的生意白做了,雖然秦初一覺得我太單純了,這些老板鬼精鬼精的,怎么可能賠本呢,但還是拉著他準(zhǔn)備回去。
腳邊是剛才老梁拿過來的籮筐,我轉(zhuǎn)身時差點踩到,重心沒穩(wěn)干脆跳了過去,突然一眼望到了里頭的什么。
秦初一已經(jīng)往前走了幾步了,回頭看我呆愣愣的,又道:“走啊。”
我的腦中飛速略過一些畫面,像是電影中的快進(jìn)鏡頭,突然暫停,一幀一幀、一幀一幀地往前拖,拖到一個地方,停下,仔細(xì)地去琢磨,那個東西,好像有些眼熟。
我回頭蹲下身子,眼睛在玲瑯滿目的籮筐里來回的掃。這個不是,那個不是,不是木盒子,也不是瓷碗,究竟是什么呢,剛剛略過眼前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
老梁也感覺到我不對勁了,雖然東西不值錢,但也有些防備,走過來問:“姑娘,怎么了,找啥呢?”
猛然間,我的手指觸碰到了什么東西,冰涼涼的。低頭看去,躺在掌中的是一個香插,紫檀木做的,不可能有那種沁入骨髓的冰冷。右手拿開,再往里翻一點,再翻一點……
胡子老板也過來了,插著腰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老梁,似乎再說,你看你,也要虧本了吧,這姑娘就是一個火眼金睛。
一顆珠子,瑩白色,泛著點點綠光,像是一個小星星,朝著我眨巴眼睛。
胸腔里有種抑制不住的情感瞬間噴薄而出,拿著珠子的手不停地再顫抖,大腦先是一片空白,接著不斷飄散著碎片一樣的畫面。
——“就是那種古董商經(jīng)常會放自己手里面轉(zhuǎn)的,瑩白色,微微有些綠光,用紅色的繩子串著,還有些長,我的手腕能繞上去三四圈呢?!?
——“碧瑩!碧瑩你聽我說,你別在這里待著了,我沒事,我真的沒什么大礙,一點點小傷,你快跟我走,這次我們一起走!”
——“……你記住,接下來整件事情都要靠你一個人了,不要慌不要怕,鐘起那家伙不是什么上帝天神,總有弱點的,相信你自己?!?
——“丫頭,記住我說的話,記住啊……”
巨大的爆炸聲,火球一樣的沖擊,身體在空中瘋狂旋轉(zhuǎn)的失重感,嗆進(jìn)鼻子里幾乎要窒息的雪……
還有一個穿著灰色拉鏈連帽衫,頭發(fā)蜷曲的男人,咧著嘴在對我笑……
眼前頓時襲來偌大的黑蒙,鋪天蓋地,整個整體都被罩了進(jìn)去,沒有力氣抵抗,松松軟軟了倒了,好像又回到了夢里的虛空,游不過去琢磨不到,每一個角落都有門卻沒有一個能夠打開,最前頭站著一個人,不在是鐘起了,他穿著土黃色的袍子,腳上趿拉著一雙破敗的拖鞋,走起路來“踢踏踢踏”……
馬上就要碰到了,他要回頭了,他會過來喊我,不耐煩地說:“丫頭……”
眼里模糊的不知道是淚還是夜色,揉碎在一起沖進(jìn)了我的身體,我只覺渾身輕飄飄的,耳邊還回蕩著剛才胡子老板失望的聲音,不斷不斷地重復(fù)……
“嗐,還以為又發(fā)現(xiàn)什么寶貝了呢,原來是顆瑩白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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