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個夜晚,遮住天幕的巨大黑云漸漸散開,玉盤般的月亮在天空的一頭顯現出來。月光靜靜地撒在梧桐路空曠的街道上,遠遠看去就像是黑暗中流淌著的一條銀白色河流。這寂靜如水的深夜,被道路盡頭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打破了。
幾位像是踏水而過的黑衣人匆忙地行走在梧桐路上,腳步顯得十分慌張。他們前前后后總共有三個人,最前面的一位身材高大,不時向四周張望著,像是在看門牌,另外兩人在他的后面緊跟著,互相握住了對方的手。假如再仔細地去聽,甚至能聽到后面那兩個人壓抑著的啜泣聲。
正在睡夢中的秦三友被幾聲急促的敲門聲給吵醒了,趕忙穿起衣服,看了看身邊熟睡的妻子,接著腳步輕巧地往大門口走去。在院子西側房間住著的劉姓幫工此時也被敲門聲吵醒了,跟著秦三友往大門口走,順手拿起了院子廊下的一根粗木棍子。
“秦先生在家嗎!”門外一個男人粗著嗓子喊著。
秦三友對幫工使了個眼色,警惕地回應道:“是誰?”
外邊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用力敲著秦家大門的男人走到了一邊,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進來:“三友,三友是我啊!”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聽上去似乎很著急。
聽到這話的秦三友趕緊打開大門,讓這三個在黑暗中不安了很久的人進了院子,轉而緊緊地關上了大門。
幫工領著他們到了里間的小客廳,給這三位不速之客倒了茶水,之后便回屋子繼續睡覺去了。
客廳柔和的燈光下,三人如釋重負般地平靜下來,特別是那個男人,更是拿起茶水猛灌起來。秦三友看著他們略顯狼狽的樣子,趕緊詢問發生了什么。
“秦先生啊,你可趕緊去救救我兒子啊,他…他快不行了啊!”年約七八十的女人說到這又開始大聲哭號起來,趕忙被一邊的年輕女子所制止。
“媽,您小聲些!這樣會害了秦先生的!”說著,她拿出自己的手帕給老婦人擦著眼淚,皺著眉頭對秦三友說:“老張他好像中邪了,秦先生能不能幫忙去看看?”
“哪里的話,”秦三友道,“老張有事我怎么能不管,說說,他現在是什么情況?”
“他現在整個人跟發瘋了一樣,拼命撓抓著全身,嘴里還念叨著:‘我要出來我要出來!’”年輕女人說道,“可是他眼睛還緊緊閉著,就像在說夢話一樣!”
秦三友聽完這話眉頭一皺,站起身對面前的人說:“情況有些不妙,我準備一下,跟你們過去!”說罷,秦三友去院子西側把幫工喊了過來,囑咐他讓他在家看好門,保護好自己的妻子孩子們,除了自己以外誰都不要開門。假如自己天亮還沒有回來,自會派張家的人回來稟告。
夜色中一行人匆匆穿過梧桐街,直奔張家院子。此時的月亮已經升到頭頂上了,所有的生靈都陷入了深深的睡夢中,四周依然是死一樣的寂靜。
張家屋子里的燈亮著,秦三友直直地走進臥室,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年輕女人趕忙說:“我先去找了徐醫生,徐醫生說現在找他不頂用了,得喊您來了!”
一旁的徐醫生站起身來給秦三友挪了挪位子,輕輕地說:“三友,我給他緩解了一下癥狀,情況不太好,只能看你的了。”
秦三友點了點頭,立即上前觀察病人的情況。
躺在床上的張建國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上豆大的汗珠順著脖子掛了下來,雙眼緊緊地閉著,四肢被家人用布條子綁在了床框上。他全身赤裸著,身上盡是被他自己抓得通紅的印子,有些紅印子只是突出于體表,有些紅印子卻已經深入皮肉,結了厚厚的血痂。盡管如此,張建國依然手腳亂蹬,想要用手去抓撓身體。他身材魁梧,力大如牛,綁著他的布條子發出快要崩裂的聲音,床也被弄得吱呀亂響。先前徐醫生給那些紅印子上涂了藥膏,有些紅印子似乎消下去了一些,但總體來看情況依舊沒有什么起色。
秦三友見此景,從隨身帶著的小包里拿出一張紙,用毛筆沾著黑墨在上面寫了些什么,然后又如法炮制了兩張,分別貼在了張建國的兩肩及額頭。
被貼上符紙的張建國立馬手腳不再亂竄,漸漸安靜了下來。家人見狀大喜,趕忙向秦三友道謝,秦三友卻依舊眉頭緊鎖,讓家人不要先急著高興。
“秦先生,老張他還有事嗎?”年輕女人小心地問。
“我現在只能讓他暫時安靜下來。最近老張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或者去過哪些不該去的地方?”
聽聞這話,老婦人立馬抓住年輕女人的手,厲聲說道:“我說不能去不能去的吧!你偏要讓他去!”
年輕女人也不甘示弱,叫到:“我能有什么辦法!他不去,咱們這個家就完了!”
其他家人趕緊過來勸阻,張建國的父親嘆了一口氣,對秦三友道:“三友啊,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現在的處境。上頭有命令,咱們就得執行不是?幾星期前,西邊場上處決了一個人,就是河那一頭的李老師。據說李老師是寫了什么不該寫的東西,被人給舉報了。他死前把家里自己寫的東西全都吃到了肚子里,等被人拖到西邊場上的時候,已經一命嗚呼了。于是,他的尸體就被扔在了西邊場上,也沒人去管。過了幾天,咱們這邊到處亂竄的小屁蛋子們看到場上的尸體開始脹氣了,肚子里的東西被噴得到處都是,有一群天上飛著的鳥兒看到了,就下來啄食,那場面真是又惡心又瘆人啊。”老爺子說著這些話,仿佛事情就發生在眼前,頓了頓,繼續道:“然后就有人提出來說要把場上給收拾收拾,不然以后都沒法辦事情。結果這個臟活了,就落到了建國頭上。”
失勢的張家被分到這樣的任務,只能忍氣吞聲。張建國的母親雖然極力反對,但是奈何這是指令,他還是硬著頭皮去收拾了。結果那天回來之后,他整個人就跟丟了魂一樣,恍恍惚惚的,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著,總說自己身邊有人盯著他。怕說牛鬼蛇神忌諱,家人覺得他應該是看到那個場面受了刺激,就給他請了病假讓他在家休息。誰知道張建國的情況并沒有好轉,反而天天嚷嚷著要洗澡,說自己身上癢。最后,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家人對此一直都是保持緘默,直到現在人已經快不行了,才找來了徐醫生和秦三友。
“我說,就是那李老師死的冤!”
“就是!我也覺得。那舉報的人八成跟他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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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們別吵了,聽三友說!”老爺子對著小聲談論的婆媳倆厲聲喝斥道。
“那他那天回來之后,有沒有說什么?”秦三友問。
“有!他說那地方他再也不想去了,他都吐了。還有好些鳥在他身上拉了鳥糞,回來衣服都給我丟了!”女人們不再掐架,轉而回應了秦三友。
秦三友點了點頭,像是明白了什么,立馬向家人們問:“你們家里,可有關于那李老師的東西?”
他這一問,眾人紛紛冥思苦想起來,一時半會兒沒人回答。還是那個有著粗嗓子的男人,朝著秦三友說道:“有有有!我想起來了。小峰不是跟著李老師學過書嗎?我之前替家里給李老師送過青團,李老師為了謝我給了我一本冊子,說是他自己手抄的,給小峰看的!”眾人聽他這么一說,趕緊去小峰的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那本冊子,把它交到了秦三友的手上。
是《巨人傳》手抄本,翻譯就是李老師本人。秦三友接過這書看了看,雖然是手抄本,但是做得卻極其精致,除了正文,還有其親自描繪的插畫和幾頁空白,以供看書的人寫些心得體會。為了不弄壞這本書,秦三友撕下了那幾張空白頁,上面除了李老師在右下角寫的頁碼以外,什么都沒有。接著,他又在自己帶來的紙上寫了一些東西,吩咐家人將這些紙放在鍋里和著粥煮爛。
沒過多久,和著紙煮得透爛的粥被端到了秦三友面前。他拿出另一只干凈的毛筆,沾了沾粥,大筆一揮,涂到了張建國抓紅的印子里,不管是已經破潰的還是剛剛初起的,都涂上了這粥。然后,他起身端起碗里剩下的粥,一股腦地給張建國灌了下去。
秦三友撕去了張建國兩肩和額頭的符咒,坐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沒過多久,張建國的四肢又開始亂舞,繼而全身開始抽搐起來,嘴里念叨著一些聽不懂的詞。涂在紅印子上的粥一下子就被吸收進去,印子底下也開始鼓脹起來,變成了一個個硬幣大小的包。這些小包像有生命似的不停地向外鼓脹著,似乎是想穿出皮肉獲得自由,有些甚至顯現出了爪子一般的痕跡。緊接著,這些小包全都聚在了一起,移向了張建國的肚子,張建國本來就滾圓的肚子頓時就隆起老高。
就這么又鬧騰了一會了,這個大包突然就跟泄了氣的皮球一般,漸漸癟了下去,紅印子也消退了些,顏色開始變暗了。這時,靠張建國最近的家人突然驚呼起來,忙叫大家過來看。原來,從張建國的兩股之間,滾出了一個奇怪的鳥蛋。那怪鳥蛋足有成人一拳頭大小,殼上絡著蜘蛛網般的黑色花紋。
張建國的病就這樣好了。張家所有人,包括秦三友和徐醫生,都對這件事守口如瓶。天空漸漸開始變白,一切又恢復了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