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間陽村生活了幾日后,我竟漸漸喜歡上了這種脫離現代生活的慢節奏,頗有一種“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的歸園田居感。當然,適應這種生活的不只是我,還有鶴。他對于免費撿了一個廚師感到甚是開心,天天都要睡到太陽曬屁股,循著食物的芳香才肯起來。這一點還真有些像我。
正午頭頂的陽光,照得人昏昏欲睡。一縷縷充滿活力的熱線透過樹枝,透過屋檐,直直地打在柔軟蜷曲的草地上,溫煦著每一寸生命。寂靜的午后,耳邊留下的只剩風聲,和那裹挾著的絲絲果甜香。生活大概就應該像這樣,平靜中感受生命的美好。
“鶴,”我看著他酒足飯飽地躺在門廊下,瞇著細長的眼睛,一手支在腦后,一手隨意地搭在身上,沉浸在午后的陽光下,突然生出一個問題,“你是怎么活這么久的?”
“這個問題問得好,”他以第一次沒有因為我問題多而反感,反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坐了起來,蜷曲的頭發因他體位的改變,像根小草似的根根豎起,“很多年前,我跟你一樣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冒冒失失、極度貪吃、覺得自己有無限能耐的人……”
“我冒冒失失、極度貪吃……?”
“你別打斷我,”他白了我一眼,撓了撓自己的臉頰,接著說道:“我說道哪啦,啊對,然后有一次,我跟著師父去除妖,對手是一個千歲狐仙。很老掉牙的故事啦,狐仙跟人類男子相愛了,給本來貧窮的男人家帶來了財富和地位。
“我告訴你,人是所有動物中最在乎利益的。活了這么多年,這是我看得最透的一個真相!那男人富可敵國后,漸漸嫌棄起自己的狐仙妻子來,覺得人妖殊途,不該在一起。其實嘛,他就是看上了其他人家的姑娘,想納妾而被妻子拒絕罷了。這個忘恩負義的人不顧狐仙妻子的哭訴,硬生生娶了偏房,還縱容偏房欺負正妻。正妻忍氣吞聲,懇求丈夫一紙休書讓她歸隱山中。本來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沙沙……葉子被風攪動著,發出不安的聲響……
“結果你猜怎么著?那男人偏偏舍不得財富,更舍不得偏房,兩者都不肯放棄的情況下,硬生生把妻子囚禁在家中的黑屋里,逼迫她給自己繼續創造財富。偏房的欺侮,加上丈夫的背叛,狐仙終于憤怒了,一氣之下勾走了兩人的靈魂,回到了深山之中。
“男人的家人痛苦萬分,帶著兩具沒有靈魂的尸體來請我師父除妖。哈,真是諷刺啊,明明是人類的過錯,卻要妖怪來償還。師父知曉內情后,讓我去山中捉妖。我知道他的用意,那時的我還只是個會三腳貓功夫的毛頭小子,讓我去的意思便是告訴那家人,我們能力有限,幫不了你們。
“我順著師父的意思,來到了狐仙躲藏的山洞中。那地方,山好水好,換做是我,跟人類談什么戀愛!她見我來捉她,也不躲藏,像一位看透塵世的女子,微笑著讓我殺了她。我下不去手,表示自己是站在她那邊的。比起人類來,狐貍的感情更加純粹,更加永恒,她其實一直都保留著丈夫和偏房的靈魂,因為她舍不得。最后,她還是把兩具靈魂交給了我,自己跳入蒼茫大海,化為一粒塵埃。
“臨死前,她給了我一塊人魚肉,那是她千年精氣與人魚的精華合成的至珍之物,世上多少人都想得到,因為吃完可以長生不老。我當時并不知情,只知道那是一塊肉,可以填飽肚子。在從深山回去的路上,肚子餓便吃了。然后,我就這樣咯~”
“那后來那個男人怎樣啦?”我沉靜在了這段凄美的故事中,忍不住問。
“我講了這么多,你的重點怎么在別人身上?”他雖然一臉不悅,但還是繼續講了下去,“結果當然是那兩個人回來了。不過財富什么可都沒啦,偏房因為家道中落也離開了他。據說,那個男人可后悔啦,每天跑到海邊呼喚自己的妻子,他相信只要他鍥而不舍地等待呼喚,她終有一天會回到自己身邊。”
不知道為什么,聽完這個故事,我的心里空落落的,總覺得缺少了些什么。我來打間陽村的這些日子,秦初一他們,是不是也在另一個世界,等待著我,呼喚著我呢?
“誒,丫頭,發什么呆?”鶴看我沒反應,拍了拍我的腦袋。“跟你說個消息,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什么!”我驚訝道,剛剛還在想著秦初一他們,這會兒就突然說我可以回去了。雖然自己每天都在等待這個消息,但真正到來的時候,我卻有些不知所措。
“對,你可以離開這里啦!開心嗎?”鶴一反常態地對著我笑了起來,這種發自內心溫暖的笑容,我以前從未見過。
“老頭……我會想你的!”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淚竟然落了下來。鶴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站起身不斷地在我的身邊踱步,似乎發生了什么傷腦筋的大事。
“喂!誒……我說,你別哭啦!哎,又不是再也不會見面了。”他苦笑著,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個亮閃閃的東西。
是一枚戒指。
“喏,送給你,別哭了。”他伸手遞給我,試了幾個指頭后,最終套在了我的左手中指上。“以后召喚貘的時候,用這個戒指劃手心,你就不會覺得疼了。”
我眼淚鼻涕一大把地看著他,緊緊握住了手上那枚閃著銀光的精巧戒指。
今晚便是我離開間陽村的日子,天剛黑下來,村民們一個個都舉著燈籠,在鶴家門口等我。層層疊疊的燈籠發出來的光點,就像夜空里綴著的無數繁星,照亮了間陽村的道路。鶴還是老樣子,穿著臟兮兮的大袍子,頭發微微卷曲著,緩慢地走到家門口,拿下了自家門前掛著的燈籠,說了一聲,走吧。
從間陽村回人間,必須得走陰魂道。村民們把我們送到陰魂道的入口,便與我告別了。鶴舉著繪有五芒星圖案的陰魂燈籠,領著我往前走去。陰魂道上除了我們手里的燈籠,沒有任何光線。幽暗的前方,四通八達的都是道路。時不時還可以看到飄忽在地面上的靈魂,漫無目的地從我們身邊經過。靈魂的步伐沒有聲音,整條道路上只剩鶴趿拉著拖鞋,像是孤獨寂寞的行者。
這些游蕩在陰魂道上的靈魂,很多都是剛剛從軀體上剝離的,也就是剛剛去世。他們之所以漫無目的地游蕩,是因為很多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這個事實,還有的仍懷有無法忘卻的執念,在尋找著生前所追求的東西。
“人的執念就是多。”鶴默默地咕噥了一句,“生前忙忙碌碌,死后依舊止步不前。可怕的執念啊!”
我沒有回話,靜靜地走在鶴的身旁,任由一個又一個傷心的靈魂穿越我的身體。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感覺面前匆匆走過的靈魂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別回頭!”鶴一把擋住我向后方旋轉的腦袋,低沉地說,“陰魂道上莫回頭。他會纏上你的。”
他這么一說,我立即把腦袋縮了回來。雖然害怕,但是剛才那個身影,還是讓我很擔憂。那個剛剛死去的人究竟是誰,為什么我會感覺那么熟悉。
領著我向前走的鶴,在陰魂道的出口處停下了腳步,轉身對我說道:“好啦,我就送你到這里了,從這里出去應該就是你家了,我們抄了近路。”
“嗯。”我點了點頭,心跳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突然快了起來。“鶴。”
“誒?”他回應道。
“以后還有可能看見你嗎?”
“廢話!我告訴你,你們這個世界我可是很少過問的,你能見到我是你的福氣!哈,也算是有緣啦!放心,既然躲不開,那就坦然面對!一定會再見的。”他說話的口氣依舊是那么稀松平常,似乎再見面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既然躲不開,就坦然面對。這句話好熟悉,我記得外公也曾經對我講過。我松開抓著鶴的手,準備踏出陰魂道。
“喂!等一下!”鶴突然擋住了我,“別回頭!”他再次叮囑我,確認我答應之后,才放開手。
我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踏了出去。
……
回到人間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七點的樣子了。我的包和手機都被葉佳禾助理帶走了,只能依據夜色來判斷時間。鶴帶我抄了近路,面前就是我熟悉的家。
“媽媽!我回來了!”我敲著家門,不停地喊著,卻始終沒有人來應門。
奇怪,這個點他們應該在家里吃飯啊,這都是怎么了。我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依舊沒有人回來的跡象。
天色逐漸轉黑,異樣的感覺也跟著涌上心頭。
對門的鄰居正巧出門扔垃圾,看到我獨自一人在門外站著,便熱心地問道:“恙恙回來啦,怎么了,沒帶鑰匙嗎?”
“周阿姨好!我忘帶鑰匙啦,您知道我爸媽去哪兒了嗎?”我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問道。
“他們沒有通知你嗎?”周阿姨顯得有些意外,停下手里的活兒,問道,“接了電話慌慌張張地出門了,說是……哦對,說是去醫院了!”
“醫院?誰受傷了嗎?”我內心異樣的感覺愈發強烈,似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這我倒不知道,但看上去很急,晚飯燒好沒吃就急著走了。”周阿姨皺著眉頭回答道,似乎不明白我為什么不知情。
“您知道是哪個醫院嗎?”我已經預感到事情不妙了。
“就最近的,市一。”
“好!謝謝您!”我問周阿姨借了零錢,立即跑到外邊的路口打車,心急如焚地趕往市第一人民醫院。
千萬不要是陰魂道上的那個身影……
我一路都在默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