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就是你呀,常常擅闖這裡,好大的膽子。他說。我站在門檻上,不回頭。不僅是我深深爲剛纔的“聲嘶力竭”而感到羞愧,也是我不敢回頭,怕沾染上說不清、道不明的開始。思想前後,撒丫子就要跑。
“站住!”他厲聲說,又放軟了口氣,
“別走,這嗯……我只想說說話兒。你既不願回頭,咱們就、要不就在書架兩邊兒,誰也不看誰,誰也瞅不見誰,說說話兒……”我當然還是要跑,“若你還要跑,我可就喊人啦。”他威脅。
成交。
聽上去頗爲不可思議。
我親愛的「摛藻堂」裡闖入了莫名其妙的糾纏者,他要求與我共享這個空間,他要求跟我嘮嗑兒。我倆分屬東、西兩頭,中間隔著好幾排書架,隔上密密麻麻的書籍,隔著史書的‘歷朝歷代’,隔著經緯的‘天南地北’。夠遠了吧。不是說麼,距離產生美。不知怎的我逐漸安心下來。
只是想說說話兒罷了,我想。
“你,可否先說說怎會這副打扮。”他在那頭說。我竟沒交待麼我這一身小太監裝扮。辮子垂在斗笠似的頂戴下,腰身收在白玉黑腰帶中,帽沿邊上細細密密的汗珠濡溼了領口和箭袖。這也是我「安心」的一部分:因爲從身影背影來看,橫豎是看不出端的的。至多知道我是女扮男裝。我答他“這樣方便走動”,他若有所思地說“這主意倒不壞”。
“我見你選書頗雜,”他笑,“但未曾見你拿起過咱們滿文的書。莫非、你是個漢民?”我暗暗吃驚,該人究竟藏匿了多久!別跟蕭峰的爹似的,動輒在少林寺的藏經閣裡藏了大半輩子。好在這個人不像是要剖析我的根底,他只是想說說話。所以我如實回答,“是”。
“哪裡人呢?”
“北京的。”——哈,想必他正琢磨在地圖上沒見過「北京」呢。
“你多大了。”他直通通地問。我沒好氣地說“咱能不問人隱私麼”。他可能被我不給面子的拒絕弄得有些懵,又恐怕我惱火了,訥訥地說“不問了,不問了”。又呆頭呆腦地說“那、問點別的……別的,嗯,你可見過鍾?”
“當然。”我笑。
原來他本來只是想顯擺他自己的,等著我說個“沒”字。聽我這麼一說,忙換了口氣:“你見的是什麼樣兒的?會響麼?能轉麼?難不成你連大自鳴鐘都見過?”而我的‘好鬥’被這個急於炫耀玩具的小男孩激發,當仁不讓:
“我見的是能戴在手腕上。”
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呆了半晌又不服氣地說:“那你見過火輪車麼?”
“火車?”
“是火輪車,”他糾正,口氣裡透著扳回一城的喜悅,可惜因爲我的話又懵了:“哦,我見的是磁懸浮,再快點兒的還有飛機。”——「浮」、「飛」聽著就比傻乎乎的爬地而行要‘高級’,是人類文明史上的重大突破,我得意地想。
他明顯沮喪下來。我反思自己是否又犯了「咄咄逼人」的老毛病,趕緊強調:“當然鐵路很重要,非常重要,修鐵路是件好事。”
“是麼。”他隱隱興奮了,“我這麼覺得,她也這麼覺著。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問怎麼了,他羞澀地說不出口。我想這是他說說話兒的重要的一部分,於是老神在在:“跟女朋友鬧彆扭了?”
“你怎麼知道?”
或許,這點也是我留下來說說話的,最迫切的目的。
“爲了什麼鬧彆扭啊。”我問,他說不上來。他在跟他的「驕傲」打架。我就知道。小情人間拌嘴的原因根本沒法兒細究,或者是雞毛蒜皮,或者講不清楚索性歸結爲「小性子」。這都不傷大雅。難就難在如何收尾,缺就缺在‘搭橋’‘遞話’的人。
“門外的荷花都謝了,真遺憾。”我說,“女孩子都喜歡花兒。”
他往外面探了探頭,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
“嘿!想要好荷花還不容易?去北海,那兒都連成花海了!”我笑而不答。而他憑藉心細如塵,即刻明白我的暗指,笑了笑就去了。我猜,他以爲我勸他借花討好小女友。殊不知我所指的還有其他的事。
終於得以摘下頂戴了。真熱啊,葛布溼嗒嗒地粘連在身上,我都怕一身痱子。真想乘一葉小船,徜徉在北海的碧波里。我想啊,太液池一定是水波粼粼,瓊華島上必定會煙霧繚繞,仿若仙境。岸邊那拱出地皮的小草,那像簾幔一樣垂下來的翠柳,更有芰荷十里香……
還是留給有情人終成眷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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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嬪直接從北海的永安橋上被‘抱’回養心殿,宣告小光和小珍的「冷戰」終告一段落。小黑那是相~當~地得意,一回來就耀武揚威地直嚷嚷熱,說她還得費心哄著小主。又給我看她細嫩的胳膊被荷花的枝子劃出了幾道口子,又說曬出了印子褪不下去——“難怪還是你白呢~”,她對我陰陽怪氣。
小戴子遵守承諾,偷摘回來幾株隨風起舞的淡粉荷花,真美。我剛要接,小黑一把搶過去,一面說“來來,我倒想好好兒賞玩賞玩”,我還是由著她去。我反倒是對小戴子信手帶回來的荷葉頗有好感。比我的臉還大幾圈的荷葉,有剛摘的,也有微微起了褐色的卷兒的,還有“二蒼”荷葉。它們的紋路那麼細密,脈絡又極爲清晰,只看著它們便足以想象得出密密匝匝的「荷葉田」之盛景。小戴子問我“大姐怎麼反倒喜歡這個?”,我說是啊,你聞聞多香,沒那麼重的人味兒。
日子繼續過。
宮女們早就吃上了清明節發的“豌豆黃”、“蕓豆糕”。喝過了立夏的“小豆粥”,我覺得更像紅豆湯,有點稀。也嘗過了甜瓜果藕,還吃到了像果凍一樣的“蓮子洋粉攥絲”,驚喜。令我感到生活都是這麼甜。
獨獨一直憋著不敢再去「摛藻堂」。
說不上爲什麼,大概,暫時沒什麼特別想說的話。珍嬪壓根兒不知道我曾爲她做的,當然我也沒想讓她知道。只不過有時看她過分倚重小黑——唉,天怎麼還是這麼熱喲。我一邊給自己扇涼風,一邊給爐竈扇扇火。竈上咕嘟咕嘟煮著我心愛的寶貝的荷葉粥呢。
粥剛起了皮子,景仁宮裡熱鬧起來。除了常來常往的‘客’,還有一件大傢伙‘造訪’。只見禹祿公公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紅木匣子,正吃力地往石臺上放。我一眼盯上了中間黑洞洞的鏡頭。
珍嬪拍著手道:“皇上,這是什麼呀~”
我認出來了。雖然這匣子恐怕有十多斤重,跟以前拿在手裡的根本不可同語,但我憑藉在某本科普雜誌上的印象認出來了。照相機!
“你好像識得?”光緒問我,“準是在廣州跟洋人學的吧。”
“小白怎麼會哩?”珍嬪尖叫。光緒眉開眼笑地攬住他女朋友的肩,話是對我說的:“你就鼓搗看看,弄壞了也不妨事。”
我想,是天熱的,天熱就燥,閒著也是閒著,試試唄。就趴在鏡頭前,摸摸摁鈕,東拽拽西拉拉,希望能儘快掌握技巧。光緒悄悄立在我旁邊探看,珍嬪和禹祿等人急得拉他往後站,說“皇上,皇上!快當心裡面兒,”,合著還把還把這個當成照妖鏡呢,我哭笑不得。光緒說沒事兒,珍嬪觀察細緻,還是不放心地說“可您看那裡面的人怎麼都倒著。”
光緒想了想,呵呵笑說:“古人早說過「影入窗隙則倒」是常理,放心。再說萬一要吸人魂魄也該是她遭著,”這玩笑話聽得我極其不爽。光緒毫無自知之明,迫不及待地催我,“快用給朕瞧瞧!”
我纔不搭理丫。
光緒又繞著匣子轉悠,竟問一些‘弱智’問題,諸如“真能拍得分毫不差?比畫師畫得還好?”,我隨口答“那還得看像素”,纔不管「像素」這個詞於他而言算不算天方夜譚。
“皇上,”小黑走過來,“天兒這麼熱,看這一時半會兒得也弄不出來,您還是快請屋裡坐吧。”衆人附和。合著就該我曬在大太陽底下幹活。光緒擺了擺手“不必了,站這兒看著也有趣。只是渴得很。”大夥忙著送茶遞水。
紫竹茶架箬竹葉,他非聞著了荷葉香。“這碗荷葉粥就挺好。”他長臂一伸,在衆人的‘勸阻’下鍥而不捨地享用‘不勞而獲’的美食。他的‘金齒銀牙’,‘磕’在我的粳米荷葉冰糖上,我心疼。
手上的搗鼓終於有了眉目。我把臉罩在黑絨布裡,吃飽喝足的光緒很沒有自覺性地擋在我鏡頭前。珍嬪和禹祿等人對我喊:“別照人!先照個景兒來瞧瞧。”——我也沒想給他照。想了想,給跟我建立了良好感情的影壁留一張影兒吧。
喀嚓一聲迸出了火光,機器發燙,大夥“哎喲”了一聲。雖然這臺經過改良,比法國佬發明的最原始最簡易的,科普雜誌上的名詞是“暗箱”加“感光板”[1],比那個要先進些,但成像時間、曝光時間還是會長。何況我還得用半吊子知識搭一個簡易的暗房出來。手上的活兒停不下來。
光緒捱過來摩挲著機器,自言自語:“要是真能全拍下來就好了。朕就叫人去拍災民,去拍災荒,省得哪些奴才在摺子裡謊報軍情騙朕!”
倒是句人話。
我呢,產生了點想法。
欲知「照相機」和我的「idea」,且點下一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