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公主大婚日。
即便做戲,所需行頭禮儀一樣不少,一大清早阿年便帶著兩名宮娥,將鳳冠霞帔等喜物送進寢殿,卻未發現楚璃的身影。
阿年立刻肅色吩咐:“今日是殿下大喜日子,殿下的孩童心性未泯,怕是不習慣突來的改變,一定是散心去了,你們兩個把嘴巴關緊一點。”
宮娥不知阿年何意,但見阿年一臉正色,自不敢多言,忙點頭應下……
天還未亮,秘牢中鐵門的開啟聲,成為清晨的第一道聲響。
鎖鏈加身的男人聽見那腳步越來越近,靈敏的耳朵動了動。
嘴角浮起嘲弄的笑。
這么多年以來,他與那人熟悉到連腳步的頻率都可以分辨得出,腳步聲入耳,他攥起滿是血污的手。
倒不是看守虐待,是因為他自已的反抗,而致使手腕被鐵環磨破,這些天他拒絕旁人接近,自暴自棄般自我放逐。
牢門打開,他一動不動地望著門口所站那人。
她一身天藍色對襟襦裙,梳起了婦人髻,預意即作他人婦。
上官燁心頭一滯,沉沉地痛了起來。
“上官燁,”她嗓音微啞,臉色顯得有些憔悴,手中提著一只錦緞包袱,看起來滿滿當當,“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上官燁沉重的眼簾微挑,干白的雙唇抿了抿,虛弱道:“與我無關。”
秘牢中暗無天日,不知日夜時辰,直覺像過了數月之久,可上官燁一見楚璃他便陡地想起,今天大約是他們原先定好的婚期。
新婚日上,新郎被關在牢中無人知曉,真不知新娘成的什么婚。
她站在了高高在上的位置,還要在新婚日親自來看他,是諷刺還是“榮幸”?
“新婚日……”上官燁喃喃地說著,個中凄苦唯有他一人知曉。
他鄙夷地嗤笑一聲:“你不是應該穿著華麗的鳳袍,在怡鳳宮中等著冒牌貨迎娶么?來這糟糕的地方,向我一個階下囚炫耀什么?”
楚璃輕扯嘴角未回,拎著一只包袱走來。
上官燁這才發現,她的手上有一把鑰匙。
“今天是我們的大喜日子,”她淡淡地走到上官燁面前,放下包袱,平靜的像對待一個普通人。
剛抬手欲為上官燁打開鎖鏈,他冷冷地提醒一句:“想好了,放開我之后,我可能會讓你走不出這間牢房。”
他的眼中沒有殺氣,一絲也無,聲音清淡到令人感覺不到攻擊性,然而入骨的冰冷,便是在他輕描淡寫的語風里洶涌而至。
楚璃打了一個寒戰。而后自動忽略他的危險性,依然故我地替他解開鐵鏈。
鐵鏈連接在牢房的鐵壁兩側,將上官燁雙臂拉平,不僅能防止他暴力傷人,長時間下去更是會耗損他的肌肉力量,讓他逐漸失去反抗的力氣。
“咔,”鎖開。
上官燁的手像一只斷肢般垂落下來。
雙手解禁后他別說傷人,連控制雙手都很難做到。
因為失力,上官燁的身體頹然倒下,在他即將摔落時楚璃伸手一接將他穩住,卻見他淡然的神情一掃而空,陡然覆上一道冷色,殺意凜然!
他長臂一繞,狠狠勒在她的脖間!
“楚璃,是你自找的!”
楚璃在笑,仿佛能看見上官燁一張絕世的臉,因恨而變得猙獰扭曲,他一定在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他的恨是真,殺意是真,可他手臂的顫抖與無力,也是真。
他整個身體呈現出一種極度疲憊的狀態,她便是由著他來殺,又能怎樣呢?
她的笑容越漸苦澀,曾經呼風喚雨的上官燁,如今竟成了一個連女人都殺不死的廢物,她不知上官燁心中的痛苦究竟多深,只知自已在見到如此模樣的上官燁時,有如錐心的痛。
眼淚爬滿她的臉龐,視線一片模糊。
有一瞬間她倒希望死在上官燁的手上,八年來她心念著要除掉他,將上官家連根拔除,這一度是她唯一的愿望,可在她如愿以償地推翻上官燁,當她的野心正一步步實現時,她失去了活著的勇氣。
窒息感開始強烈,其實她若反抗,上官燁根本不能拿她如何,但這一刻,她恨不得就此死了。
死,何嘗不是一種成全和解脫?
難以呼吸,她胡亂蹬動的腳蹭在了包袱上,包袱滑開,露出里面大紅喜袍的一角。
見到那件喜袍時,上官燁充滿殺氣的眼神軟了下來,帶著一些不可置信。
今天是大婚之日,她帶著喜袍來見他……
他手上的力徹底垮掉,像被抽掉了所有力量,身體癱瘓一般往一側倒去。
楚璃本能地回身一抓,不料在他的帶動下隨他一并倒地,正好摔在他的身上。
朝她定睛看去,上官燁眉心狠狠一皺,想去推,又力不從心。
他惱羞成怒地沉聲喝道:“滾!”
她也想知道,她該滾去哪里。
“滾!”他再次吼道,因為恨意徹骨,他的眼底現出駭人的血紅。
“今天是我們的大婚日,昨夜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夫君,哪怕我那么恨你,但是……”她呢喃著:“我又那么愛你。”
可惜上官燁不會再聽她半個字,更不會信她所謂的愛!他嘲諷地冷笑,“愛我?從不曾給予一分信任的你,談何愛我?狼心狗肺的你憑什么談愛?”
憑什么?
“憑我忍你們八年,這八年來,我由著你們翻云覆雨,由著你們操控大陳,我受過你的恩,但也因為有我,你得到更大的權力,為上官家謀得了更多的利益。”楚璃扳著他的臉,讓他只能凝視自已,哪怕她難免被兇戾的眼神所傷,“憑我還留著你這條命,我便不是狼心狗肺,便有資格談愛!”
“若你當真還有一分情義,此刻就該放了我!”
楚璃無奈地笑了笑,“你覺得可能么?放你出去,讓我所做的一切全部白費?再由你們上官家對我反噬?”
“狼心狗肺!”
楚璃為了保住上官燁,和姑姑撕破了臉,她沒有用劇毒殺死上官北,亦未做出其他傷害行為,她自認做到這一步,已將損失減至最低,她肩上的責任,所背負的壓力有幾人明白?
她不想像父皇一樣將對立的人斬盡殺絕,豈止是不想當一只魔鬼,也是為了上官燁。
她還不夠資格去領“狼心狗肺”四個字。
“騙了你是我的錯,你可以說我沒心沒肺,但我不是狼心狗肺。現在,我什么都不要再管,我只想憑自已所想所愿,再放縱一回,上官燁,我恨你是殺害太子哥哥的嫌兇、意欲吞噬大陳的惡人,可我……也只是一個女人。”像是最敏感的地方被什么東西狠狠戳痛,她重重皺眉,方才扳住他臉頰的手忽而柔軟,輕輕撫過他的幽邃的眉眼,眼底鋪開了一層細密的傷感。
“上官燁我沒有騙你,我真的喜歡上你了,對你的喜歡,跟你是不是惡人無關,只是我心里最真實的感覺。我從來沒有自我,今天只想放肆一回。”
換成從前上官燁早就淪陷,而今他再也不會了,她的話聽在耳中,與聽一則是笑話沒什么兩樣,虛假,做作!
“要如何放肆?”鷹目微瞇,冷冽看去:“要做我的新娘?楚璃,收起你的無恥之心,我不會因為茍活,便要學你出賣身體,哪怕你的第一次給了我,我一樣覺得你骯臟無比。”
小拳支在上官燁胸口上,她微微側首,腳一伸,便將包袱勾了過來,捏著喜袍一角,倏地揚起。
大紅喜袍在上官燁眼前如一面招展的旗,通通的紅遮住他的整個上空,最終將他和楚璃一道掩在了這片紅色當中。
“楚璃!”
她伏在男人心口,聽見他的心跳越發紊亂,不知是急是氣,還是羞。
喜袍一落,黑暗中她喟然一嘆,濃濃的傷堆在眼底,無人瞧見。
沒有上官燁的日子度日如年,她無數次悄悄地想著,她到底還能否與上官燁再續前緣?阿年曾問她,等事情過了,他們能否再走在一起。
阿年的問如同一條烙鞭,一次次在她心頭拷問,哪怕理智告訴她兩人之間唯有一人倒下,她仍然懷著一點點可悲的幻想,希冀他們還有轉機。
她們決裂至此,積壓數年甚至上百年的矛盾不可能讓他們得以善終,死去的親人們不允,楚氏皇族的驕傲不允,她曾做下的傷害,也不會允。
瘦長的手指撫在上官燁身上,他的呼吸便又急促了幾分,她能感覺出他的皮膚正隨著她指腹的移動隱隱顫動,像在忍辱逃避,卻又情不自禁。
那只不安分的手被他一把抓住。
上官燁體力微弱,用盡全力方能給她的手造成緊箍感。
一字一咬地道:“別碰我。”
她沒有話說,按著不甘被她宰割的上官燁,繼續她的動作。
只有在這里,她才能暫忘彼此的猜忌與仇恨。
她還記得除夕之夜在太傅府跟上官燁說的話,上官燁是她的男人,此生第一個,亦是唯一的駙馬……
那些話麻痹了上官燁,但那些話又何嘗是謊言?
上官燁現在不是楚璃的對手,面對羞辱,七尺男兒又能怎樣?
感覺到楚璃的執意,上官燁緩緩松開她的手。
陰沉的眸子泛著危險暗光,在黑暗之中迅即沉淀。
楚璃為了反擊,能與他裝模作樣八年之久,忍辱負重,不惜將自已的身子押上賭臺,為了成功不計一切,他堂堂男人,為謀定后算,受這點折辱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他能重見天日,楚璃休想再只手遮天……
張燈結彩,彩幔飄揚,今日的國公府一掃陰翳,滿滿的喜慶。
卯時,“上官燁”的迎親隊即將從國公府出發。
老管家陪同睿夫人走進頤壽閣,即國公夫人的院落時滿面擔憂,枯瘦的手在寬袍下暗自握緊。
他的緊張緣自于昨晚出了一件事。
老管家莫名地半夜鬧肚子,心急火燎地往茅廁跑去,剛進茅廁便有一人從后勒住他的脖子,抑聲恐嚇:“想不想你的老婆孩子小情人安然無恙?還有你欺上瞞下做的那些骯臟交易,每一樁說出來都足夠要你的命!”
近日來,國公府與上州無不陷在一片陰霾當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老管家怕是大難臨頭,嚇得當場尿了褲子……
按照習俗,“上官燁”拜別父母后啟程,親自前往皇宮迎親,將公主從宮內迎入城東公主府,在不在那兒住不要緊,走的就是一個過場。
國公中毒后時有醒來,但意識不清。
關于中毒的事宮中出動了四名老太醫,與國公府、太傅府幾名幕僚一起做研究,他們當中不乏用毒高手,可是人多嘛,嘴雜,正統太醫瞧不起人家江湖術士,指他們是歪門斜道,術士們瞧不上古板老太醫,雙方因為試配解藥一事吵得不可開交,暫無定論。
好在上官北的傷情得到控制,暫無性命之憂,解藥的事謹慎些為好,還需慢慢琢磨。
趁著上官北醒來,睿夫人親自給他喂了藥,其間上官北仿佛未開化的癡兒,在夫人喂藥時全程看著,時不時笑一聲,摸摸她的臉,揉揉她的發。
那時,上官北便能看見夫人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兩個加起來快一百歲的人,笑得像個孩子。
等“上官燁”進門跪拜二老后,睿夫人親送兒子走出頤壽閣,瞧著一身喜袍的兒子,睿夫人百感交集。
“燁兒,成家后才算是大男人,今后你不僅要擔著重重國事,也要顧念著小家,家如生意,需要經營。”睿夫人苦口婆心地道,“畢竟是公主,對她切不可再冷言冷語,別看她現在對你豁達地很,其實女人很小氣,有事要多哄著些。”
聽睿夫人說完,“上官燁”莊重地躬身應下:“兒知道了。”
兩人相伴著,在管家的相隨下經抄手游廊走向正院,院中,金銀珠寶七七四十九箱,綾羅綢緞一百八十一匹,為首的兩人,各捧一柄手臂長短的紫玉如意,恭敬地向新郎頷首。
這兩柄紫玉如意非同一般,是上官北與睿夫人成親時,女方陪來的嫁妝,不僅意義重大,更是價值連城。
做為聘禮,一示婆婆對兒媳的重視,二寓上官家薪火相傳,因此不同于平常禮器,自不會與那些庸俗之物放在一起。
跟在睿夫人身后的老管家暗暗出了一身冷汗,昨晚遇見的黑衣人是上官淳的人。
上官淳要挾他,讓他在迎親隊伍中給他安排兩個人,那兩人同是國公府內人員,實際上,他們是上官淳埋伏在府內的殺器!
上官淳自知無路可走,既然上官燁要將他斬草除根,他便要了上官燁的性命!
老管家有把柄在上官淳手上,為了活命只好聽任上官淳指使,將夫人的嫁妝紫玉如意,安排到他們的手上。
睿夫人又向兒子介紹起那對紫玉如意,每說一句,心情便沉重一分,說到動情處淚流滿面。
而手執玉如意的那兩人,已經蠢蠢欲動。
睿夫人牽著上官燁,與紫玉如意間不過咫尺之距……
突然!
“啪”一個清脆聲響,兩柄如意應聲而斷,斷層處濺開的碎屑直逼“上官燁”和睿夫人的臉面,“上官燁”反應迅速,第一時間拂起寬大的袍袖,擋開迎面而來的碎屑,而睿夫人躲閃不及,下巴處被濺出一個血口!
兩人當即擲開如意斷柄,直接向“上官燁”殺去!
電光火石!
“上官燁”這才想起睿夫人是他名義上的母親,在躲閃殺招的同時推開睿夫人,三只斷柄躲過,第四只直接用手接下,他毫不遲疑,護下睿夫人后便向那兩名刺客還擊!
府上頓時炸開窩一般,由于刺客動手太快,等“上官燁”還擊時眾人才一涌而至,迅速圍向刺客!
老管家怕自已參與的事曝光,眼珠子轆轆一動,高聲喊叫:“快來保護夫人啊!夫人!”
聲音未落,一名刺客見勢不好果斷向睿夫人躍去……
皇宮,怡鳳宮。
阿年久未見主子歸來,在殿外時不時東張西望,眼見時辰將至,宮內上下整裝已畢,論時間,迎親隊伍約莫到了路上,可主子還未梳洗打扮上妝,連個人影也未見,不知要拖到何時,誤了時辰不要緊,若讓人起疑那事情可就大發了。
煌煌大殿,靜如無人。
楚鳳顏抱著懷,目光凜凜地看向殿外。
以楚璃的脾氣,她自然不畏與替身成親做戲,既然不是逃婚,她一大清早便自我隱身為的什么?
她又能到哪兒去?
到底是哪里觸動了她,令成親日跟眾人玩失蹤?
還用說么,除了那個男人,沒有人可以左右楚璃的想法與意愿,該死。
楚鳳顏抬腳走出大殿,向某個地方走去。
秘牢重地,風光旖旎。
大紅喜袍再次揚起,楚璃從袍下滾出,當喜袍落地,重新蓋住上官燁光裸的身子。
男人眼中的羞恥與掙扎全部消失,唯有坦然與篤定。
他篤定著,要讓這個女人付出代價。
楚璃只穿了一件蘇繡鴛鴦的肚兜,修長筆直的臀腿欺霜賽雪的白凈,線條流暢緊致,透著少女的性感與力度。
在上官燁的目光下,她長腿伸出,去夠離她一步開外的衣褲,動作輕而柔膩,無限春光。
上官燁不由自主地心頭一動,喉嚨像被火燒似的,干燥地讓人忍不住要用吞咽來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