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新婚之夜,塵湮因為懷孕早早休息下去。
新房中不知怎地,孤獨地像一座華麗的墳墓。
王謙站在窗前面對一輪圓月出神,明明如此圓滿,卻總覺缺了一角,甚遺憾。
低低地自言道:“月有圓缺,可是人,總是缺著呢。”
……
“聽小林子說了,李將軍得在刑部蹲滿十天才能出來,”阿年興沖沖跟在楚璃身后,隨她穿過藤蔓環(huán)繞的長廊,“這回可算給殿下出一口惡氣了,李將軍竟敢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殺了殿下,真是該死。”
楚璃側目道:“咱們的太傅最近膨脹地不輕,哪里還有當初沉穩(wěn)的樣子。”
“不啊殿下,太傅這是立威呢。”
“立的什么威,”楚璃冷嗤道,“若真能叫臣下從此對他更為敬重信服,能更好的權衡關系,制約下屬,那才叫立威,然而你看他現在呢,弄得人怨聲載道,人人自危。他怕是想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大權,拱手送人吧。”
話落她心頭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不禁梗了一下。
阿年“咦”了聲,“可他想把大權給誰呢真是……”
楚璃屈起指節(jié),在他的腦袋上一敲:“當他是個傻子不成,我隨口來的話你聽不出?”
“是是。”阿年立馬認慫,乖巧討笑。
略過這個,楚璃又陷進了另一重憂慮當中。
想著最近王謙深得上官燁偏愛,但王謙此人蹊蹺,仿佛從天而降,根本沒有一個細致的底。
那日婚禮,楚璃見他眉宇間的神情形態(tài),氣質風范,確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若非明確他左腕上并無胎記,興許連她也要將王謙與楚詢聯系在一起。
哪怕不是哥哥,他定與哥哥有一些牽扯吧,不然沒道理先是錢進進言,說太子進京,而后不久李思年又言之鑿鑿,說王謙即是太子本人,件件與之有關。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還有她在宮中郁郁渡日時,他曾屢次三番地前來探望……
這些線索都將王謙推向那個猜測。
可惜她現在行動不便,加上王謙被上官燁加了一層保護罩,很難再去碰觸,更別說她被上官燁嚴密監(jiān)管,每多掣肘。
正愁著如何切入王謙的事,小林子來報:“殿下,塵湮姑娘和王公子求見。”
楚璃聽言眉峰微揚。
新鮮。
他兩人新婚燕爾,不去耳鬢廝磨找快活,來求見她做什么……
吩咐道:“請他們殿上伺候著。”
“是。”
等楚璃慢條斯理過去,新婚夫婦已落座,正面帶微笑地談論著什么。
“兩位新婚之際能來我宮中作客,實在出我意料,”楚璃一邊走進,一邊不修邊幅地自侃:“我楚璃已不復昨日了,現在但凡有點眼力見的人,哪個還敢跟我沾邊兒呢,你夫妻二人能不避風言來此一趟,呵,說是我的榮幸毫不為過。”
“殿下客氣,”王謙忙起身,朝她躬身作揖:“我們兩個一介平民,哪敢承殿下這番話。”
塵湮如今做了王夫人,更是當朝太傅的義妹,身份上了幾個檔次,自不會再對楚璃低眉順眼,只言語上走點官方形式,算是給彼此留點。
她攏著雙手,閑散地道:“妾身身子不便,恕不能給殿下行禮了。”
“沒事。”楚璃在她身上淡淡一掃,噙笑不語。
不時宮女們上來茶水,為各位斟上。
清新的茶香漫了出來。
像在炫耀一般,塵湮將素手輕撫著小腹,不知她在陶醉什么,笑得“咯咯”出聲。
笑得楚璃后背一緊,手中的琉璃杯險些掉了。
“我這會懷著孩子,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生怕出了閃失,但好在現在胎兒尚小,還能出去走動走動,待數月后身子不方便了,哪兒也去不得了。”
塵湮一臉笑意,說話時沒少往王謙那兒打眼色。
王謙配合地很,她眼色一來,他便笑著接下,從不讓她落地。
曖昧的眼神遞給王謙,話卻是說給楚璃聽的。
她入王邸不出一月,孩子已然懷上,而楚璃和上官燁沒羞沒臊那么久,肚子一直沒個動靜。
楚璃是只不會下蛋的雞沒跑了,怕不知情的,還以為太傅大人不行呢。
“嗯。”楚璃點頭。
嘴巴長在她臉上,愛怎么說隨她,人家開心就好。
塵湮又道:“我不在殿下跟前侍候了,但有時也會掛念殿下在宮中的生活呢,您這里出個風吹草動,在我那兒,不啻于地動山搖啊。”
說實在的,楚璃跟那幫大老爺們打交道慣了,真聽不得塵湮這種帶著酸臭味兒的口氣。
看在她是孕婦的份上,且由她說著。
“比如上回,突然傳出您跟太傅不合的事,太傅那般溫和的人都氣得殺生了,可見事情不小,嚇得我好些天睡不安穩(wěn),”塵湮慢吞吞呷了口茶,放下杯子道:“唯盼著,您跟兄長大人今后莫再出事便好,兄長大人其實對您并不指望什么,他只想要個孩子而已,您啊太倔,這樣下去,只怕……留不住大人的心呢。”
王謙本想插嘴,勸勸自家女人注意分寸,不料被她一個冷眼喝了回來,然后怕死地瞧了楚璃一眼,意思仿佛在說,不是他不想幫腔,實在有點愛莫能助。
妻管嚴嘛。
楚璃吃完一顆荔枝,嘖嘖兩下。
“哎,要不怎么說后生可畏,我畢竟年紀大了,比不上塵湮姑娘生猛,”楚璃嘆氣地道:“塵湮第一天進王邸,便把王公子給拿了,兩人過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親密日子,想不懷孕都難。”
王謙干咳一聲,提醒楚璃注意著點,畢竟有個男人在場。
哪知楚璃根本不理他,也不理臉色難看的塵湮,徑直道:“你把男人奉為至上,以睡了男人、生孩子當作夸耀的資本我不反對,但你自已跪久了,覺得女人本來如此、本該如此,甚至跪出了優(yōu)越感,這個令我非常不適。”
塵湮叫她說的臉色微茄,嘴角噙著冷笑,微不可察地閃動了幾次。
非哭非笑的表情使她本是絕色的臉,看起來既僵硬、又猙獰。
“我嫁給自已想嫁的男人,懷著這個男人的孩子,并不丟人是么,”塵湮眼光暗了暗,冷笑道:“好過有的女人玩弄男人感情,一邊睡著人家,一邊算計著人家,結果把自已的一切都給賠進了進去,相比之下,那種女人才叫可惡。”
塵湮不曾暗指那女人是楚璃。
因為她說的足夠直白。
“你是在說我吧?”楚璃抬目瞧去。
王謙見她臉不紅氣不喘,神色還頗為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
臉皮可真厚。
塵湮卻被她無所謂的態(tài)度氣得不輕,臉色當即轉白,“是啊,說的正是殿下您,我看不慣兄長不計前嫌寵著您,您卻不知感恩,三番五次作妖,真為大人感到不值,不,如今他是我兄長,我是不是得改口,叫你大嫂了呢?”
一個婢女敢蹬鼻子上臉給她顏色看,所謂墻倒眾人推便是如此么?
塵湮哪里是來看望她的,分明是為羞辱她而來。
她將荔枝核吐在手心,隨手扔去。
看似隨意的一扔,實則帶著暗力,那核砸在裝核的金盤上,再從金盤彈開,好巧不巧地砸向塵湮的臉!
塵湮見有不明物逼至面前,忙不迭閃身避讓,到底是避得遲了,荔枝核擦著額角飛了出去。
一股惡念襲上心頭,塵湮趁著避讓時身子一擰,假裝失去重心,人當時就從座椅上往一側歪去,王謙見狀迅速拿身體做肉墊,把幾乎翻倒的塵湮扛起。
“夫人小心!我兒子還在里面呢!”
“王謙!”塵湮嗔怒地低吼一聲,表面上看像夫妻間的絆嘴,可實際上,塵湮恨的是王謙讓她的計劃夭折。
楚璃裝模作樣地喊道:“你們這幫奴才們還不快去扶王夫人?”
“是是……”
王夫人已被王謙給扶了,他們再上去豈不多此一舉,影響他夫妻二人恩愛?
但公主發(fā)了話,不得不從啊。
于是七手八腳圍上了。
就在這時,塵湮的隨身丫頭紫兒,趁亂將一粒綠豆大小的藥丸,彈進塵湮的茶杯當中。
丸子入水即化,悄無痕跡。
攙扶塵湮的王謙無意捕捉到這一幕,頓時眼神一暗。
驚色從眼中一縱即逝,而后王謙若無其事地扶塵湮坐回原位,一面安撫,一面不著痕跡地看了塵湮的茶杯一眼。
紫兒這奴婢是塵湮從國公府特地挑選,受塵湮信任這一點不必多說,哪怕紫兒不懷好意想對塵湮下手,平時兩人形影不離她有的是機會,何故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怡鳳宮,下這暗手?
王謙立刻便明白了,塵湮向來與楚璃不和,紫兒此舉可以嫁禍楚璃!
“殿下,您見不得我懷上孩子,”塵湮氣喘吁吁,冷著臉色大有攤牌的意思,“所以你故意嚇我,想讓我摔倒!”
話都說開了,楚璃自然沒必要給她留面子。
淡淡掃眼后她冷聲笑道:“你畢竟是個婢女出身,我何必跟你過不去?我是怕你回過頭來搶太傅大人呢,還是怕你一日勢大,暗害了我?”
聽得塵湮暗火陡升,切齒道:“論起陰謀詭計,我哪敢跟殿下比,搶太傅,暗害別人,不是殿下時常會上演的戲碼么?”
楚璃一直未輕看過塵湮,她不僅有一張惹人疼愛的絕色臉龐,還細膩機靈,思維清晰。
有時楚璃會想,上官燁急于將塵湮下嫁,怕也是想絕了自已的念頭吧。
楚璃噙笑看著王謙,未曾直面塵湮的話,只費解地看向王謙:“王邸的風水真不錯,想當初塵湮在我身邊那會兒,說話貓兒似的,哪有今日的伶牙俐齒,而今呢,她不僅會與我頂嘴,還會明諷暗諷,花式嘲我了。”
“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呵,”楚璃勾唇冷笑,眼神刀子一般掃向塵湮,“早知你今日給我添堵,當初我何必一次又一次留你。”
王謙不想惹事,忙低身告罪:“殿下息怒,昨日事昨日畢,不可溯源。你既然已表示原諒,就別再說之前的事了好么?她言語有失是她的錯,待我回去教訓她一番,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我倒成小人了,”塵湮端起手邊的茶,冷哂道:“王謙,你真是捏著自家娘子不心疼。”
“不不,”王謙見塵湮要喝那杯動了手腳的茶,忙上前去,假裝恩愛地,將茶杯與她的手一并捧在手上,賠笑道:“我家的娘子我不心疼誰心疼?”
塵湮嬌嗔,“拿開你的手,別耽誤我喝茶。”
“為表歉意,這杯茶我代娘子喝。”王謙嬉皮笑臉道。
紫兒聽到這話后臉色頓時變了。
塵湮眉眼間同樣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擔心。
這些微末的神情,全部落進王謙的眼中。
“誰讓你喝了,走開,”塵湮見他死纏爛打,一把推去。
王謙趁她用力,借勢將茶杯往自已懷前一送,一來二去間茶水濺出,灑進他的左袖口。
頓時一股灼熱感傳來。
他隱忍著痛意,索性將杯子奪了過來,責怪道:“婦人,當著殿下的面你放不放肆!在家我慣著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突來的怒意讓楚璃摸不著頭腦,可在見到王謙悄悄將左手往身后藏時,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王謙你……”塵湮氣得嘴唇發(fā)抖卻又不敢發(fā)作,忍得心疼肝顫,咬牙警告:“等我們回去再說。”
“好嘞娘子。”王謙一臉皮笑肉不笑。
看出這兩人的異樣,楚璃笑笑道:“塵湮姑娘懷著身孕呢,路上顛簸地很,眼見天色將暗,你們出行不易,不如在宮中小住幾日,正好咱兩人可以交流交流懷孕的事。王公子生猛可畏,沒事去宣政殿走走,給那位主子傳授些絕招,省得他的女人懷不上孩子,讓別人以為他哪兒出了毛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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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湮早將楚璃這人摸得透透的,她不僅嘴毒,而且心毒,短短幾句話將人踩了個遍。
“殿下留人,我哪敢不從呢。”塵湮笑盈盈地看著楚璃,眼底閃過一道狠毒。
憑什么她楚璃亡國了還能享受公主待遇,她對公子萬般傷害,公子依然對她一心一意?
而她塵湮呢,對公子忠心不二,為了公子愿意做任何事,可公子給她的呢,他拿她這個活生生的人,給王謙做了人情!
如今只能跟著王謙這草包男人。
她塵湮,寧做上官燁的奴,也不想做王謙的妻!
這口氣,不出不快。
楚璃當下安排塵湮留宿怡鳳宮,王謙不便,交代他晚膳后先去元安殿住著。
對此兩人并無異議。
安頓好住宿問題后,楚璃讓小林子護著塵湮去后園賞花,留阿年在旁服侍。
王謙正要跟塵湮出殿時,楚璃淡淡地說了聲:“王公子上次擊的那鐘,好像有兩個音錯了。”
他聽言停下步子,笑瞇瞇向塵湮道:“夫人先去逛逛,等我把她辯得啞口無言再跟夫人會合。”
“哼。”塵湮不置可否,悻悻離去。
她本來便與王謙毫無感情,哪里將他放在心上。
甚至惡毒地想,王謙若真和楚璃傳出風言風語,那倒好了。
目送塵湮離去,王謙臉上那吊兒郎當的神色迅速不見,換得一臉冷肅。
除夕夜擊鐘,事隔數月之外,楚璃不會無端提出這個,必有原因吧。
他緊張地負著手,額間竟不自覺沁滿汗珠。
“王公子是豁達的人,”楚璃下了座,走向他道:“男子漢坦坦蕩蕩,只要不做不虧心事,便沒有害怕示人的事。”
王謙苦笑,換作一臉輕松的正視她,“你有話直說。”
“我喜歡爽快的人,”話落楚璃走進他的兩步之距,視線下移,停在他的左臂上,笑了笑道:“人都出去了,我不用再跟你繞彎子,現在,請把你的左手拿出來。”
王謙的眼神忽然閃爍兩下,敷衍道:“我的手雖然白,但還入不得殿下的眼睛,再說我新婚那日不是給你們看過了么,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
“方才塵湮喝的那杯茶……”楚璃定定地看著他,一雙眸子逼人地緊,直看得他無處可藏。
直到將他看得露出心虛,她才豁然一笑:“你家夫人可是玩的一手好算計,是想在怡鳳宮中出事,然后將一切責任推在我身上么。算起來我得多謝你出手,不然叫那個害人精得手的話,我可要惹得一身麻煩了。”
“既然殿下看明白了,為何還要留下我們?”王謙笑問。
“為何不能留,她想陷害我,作賤的是她自已的身子,”楚璃慢悠悠盯住王謙的眼睛,“再者有你在這兒,也不會由著她對我動手是么?既便她得手,傷了自已的身子,萬一腹中孩兒有了閃失,這最難過的,難道不是你們夫妻二人么,于我,又有什么損失呢,上官燁會相信是我做的手腳,并且以此來懲治我不成?”
王謙噙著笑意,不置可否。
“王公子,你看我們繞來繞去沒個正題,你不急,我都急了,”楚璃別有意味地打量王謙,目光再次落向他那只藏起的左手上,“不如……”
話還沒落她突然出手,一把握起王謙左臂,讓他逃無可逃!
像是孩子從大人那兒騙到可口的糖果,她詭詐地道:“王公子,讓我看看你的內人,究竟給自已下了怎樣的毒手。”
王謙瞧著她一副奸詐模樣,臉上卻露出一絲寵溺又溫暖的笑容。
緩緩問道:“楚璃,你確定要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