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說什么……
難道他從未愛過?
上官燁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熟悉至陌生的女孩,心口瞬間疼到抽搐,他彎下腰身,企圖找一個姿勢來緩解疼痛,可是他越瑟縮便越苦悶。
“上官燁,時至今日都坦白了吧,因為我們兩個,注定要有一個不能活著去見世人?!彼Φ媒踝詺?,瞪得碩大的眼睛,像在質疑眼前發生的一幕。
哪怕這一幕,從頭到尾假于她手。
對上官燁而言,最不可信的,是她明明已經發難要將他置于死地,他還在不可置信。
他以為相互猜忌的日子已然過去。
以為自此后他們合二為一,徹底跟從前的日子告別,以為他苦盡甘來,終于等來她的愛。
卻是一朝夢碎,再難收拾!
他淚滿眼眶,哽咽地道:“我要殺我?”
“告訴我,太子究竟死在哪里了!”她目似鷹狼,兇狠地盯著他,“你們用什么手段殺了他!你以為,太子死后楚家就后繼無人了?你以為控制了我,讓我給你們上官家生孩子,這個孩子以后就是大陳之主了?”
上官燁冷嘲,呵!
一個二十歲之約助她活到了現在,若沒有這個約定做為交換條件,國公會允她活下去?縱然她全部了解,亦是不愿面對,從而將所有罪惡,推在他的頭上!
只因他是她最親近的人,便可以被她肆無忌憚地傷害?
心口中的痛一陣陣蔓延,百骸俱裂。
他無力地望著楚璃,自暴自棄地道:“你只信你所信的答案,又何必再向我求證。”
“對,因為你是上官燁,你是八年前宮變的兇手之一,你是我五皇叔被害的元兇之一!”楚璃兇惡地指著他的臉,聚在眼底的淚水隱忍著,不肯落。
“你背負著洗不清的罪孽,所以你做什么都是錯的,你的好意善意全是你的偽裝,你只是在帶領著上官家,一步步將大陳收進囊中!”
上官燁無話可說。
八年來她從未相信過,縱他三寸不爛之舌,又如何能說得服?
“五王楚遂被害,只不過眾人的構陷,正巧碰對了帝王心思,真正的兇手是你的父皇,他若肯下旨明查,若對五王有一分信任,何至于赤地千里,五王一脈斬草除根?”
他深深吸口氣,重重地咳了一聲,“宮變一事,你更不必將罪過推在世族頭上,那是因為你兄長們無德行無操守,貪婪無度,若他們顧念先皇尸骨未寒,心懷一分孝道,若顧慮一毫手足情分,有半點為國為民的仁心,又何至于在先皇靈前丑態百出,逼死你母妃,再釀成人間慘劇?”
“而你,將楚家這筆爛賬算在上官家頭上,我認了,只因上官家是楚家臣子,必須有事頂著,有罪擔著,”他絕望的眼神如死灰一般光澤盡失,不見了昔日深邃睿智,她狠目相看,他便憤而直視,似海深情不復存在,“楚璃,若我真想翻了大陳的天,你以為,你攔得住么?”
答案顯而易見。
哪怕此刻上官燁走出假山洞,整個大陳,依然會聽他號令,跟他賭,這些他握在手中的東西,亦是她的籌碼。
她身上流著楚家的血又如何,她的終點,只不過是上官燁現在的起點。
“我攔不住?!彼鐚嵭φf,“但我能攔得住你,讓你走不出這里,讓你沒有機會翻天?!?
“所以……”眼中光芒散去,他生無可戀地問道:“你要殺我?”
楚璃沒有正面回答,悠悠地冷笑相看:“你覺得自已所犯何罪,我必須要處死你?”
他不知道犯了什么罪,為何非要走到這一步不可。
原來楚璃與她的父皇并無不同,為了高高在上的權力,太多事情可以被枉顧,不近人情,不講道理!
上官燁心口痛得發緊,虛弱的身子撐不起長時間站立,干脆腿一彎坐了下去。
慢慢吐字:“我無罪。”
若是為保全她性命,甘心扮演壞人角色是罪,他無話可說。
“你知險卻不止惡,縱容上官家為禍大陳是罪!”
“你利用職權之便,排除異己,勾幫立派,為謀私利非法集權是罪!”
她每念一句,便逼近一點,身上散發的凜凜寒氣讓空氣凝滯。
“你明知我將先皇手札置于天祿閣,卻為了阻止無憂封王,將天祿閣重地付之一炬,導致朝廷損失無數是罪!”
“你擅結武將,圖謀不軌是罪!”
“你身為太傅未盡其責,以下犯上只手遮天是罪!”
一條條重罪砸在他的頭上,每條每項都足夠他以死贖罪,如此精心的羅列,他無話可說!
這些年他只知,周遭所有人不可盡信,他唯獨信任自已不會做任何傷害楚璃的事,他將權柄緊握,總比落居心叵測的人手中要好上一百倍!
哪怕有一日他頂不住了,讓楚璃下嫁上官家,或最差的讓她做一個亡國奴,至少她還能活著。
他不敢自視甚高,但他可以確定,大陳無他,便無楚璃。
八年付出換不來她一句信任,他再怎樣解釋,也不過是一堆蒼白的砌詞!
面對逼近的楚璃,上官燁嘴角慢慢浮起笑容,待她近在眼前,眼底血絲清晰可見,他譏誚道:“還有一條罪名你忘記了?!?
楚朝上官燁大方地攤攤手,表示他可以補充。
“還有一條,”上官燁湊近她的臉,“我曾誘惑于你,使你情難自拔,導致你身懷有孕,反正那么多重罪扣上了,不差這一條。”
“是啊,將來議罪時,我自會把這一條給加上去。”楚璃直起身,頭一次以居高臨下之姿,俯瞰權傾天下的上官燁,“你走不掉了,上官燁?!?
趁他傷重將他帶進宮中,楚璃可不是大發善心,想讓他得到最好的照顧的,而是早在謀劃著這一步,將上官燁牢牢握在手中!
山洞雖暗,但眼力極好的她,依然能看清上官燁此刻神態。
他臉上每一個細微抽動。
他嘴角輕輕勾起的淺轍。
他眼波里的,每一個起承轉合。
她不輕不重地擊掌。
兩名黑衣人應聲從黑暗中走出,向楚璃躬身,“主人?!?
楚璃深吸口氣,茫然看向上官燁,翻騰的心緒過后,是極致的寧和:“將他帶去秘牢,好生看押。”
“是?!?
上官燁直勾勾地盯著發號施令的女人,嘴彎輕啟一個冷傲弧度。
就在黑衣人手中的刀即將挨在他的脖間時,他突然徒手鉗住鋼刀!
那把長刀“當”地一聲折斷!
接著斷刀的一截自他指間彈出,直接從身后那名黑衣人的頸間劃過!
這同時他身子一旋,一腳踢在黑衣人的斷刀尾部,那柄斷刀飛出,直插另一名黑衣人的胸膛!
劃破頸間的黑衣人血涌如注,刺穿胸口的黑衣人死不瞑目!
上官燁連殺兩人動用了內力,震得他心口一陣奇痛。
自天恩寺受傷后他的身體大不如前,又在猝不及防間被楚璃打了一掌,現在氣虛體乏,一動內力便會感到心房悶痛,力不從心。
“是我小看了你?!薄背P手,阻止身后的黑衣人上前,示意他們退下。
既然選擇在這里動手,她自然會提前安排好足夠對付上官燁的人手。
見黑衣人領命退下,楚璃活動她僵硬的腕子,冷誚道:“上官燁,那秘牢,就由我親自送你進去吧。你知道么,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為你送終是我最大的心愿,而今去往秘牢之路我送你一程,算是不枉你我相識一場,師生之誼也好,男女之情也罷,從今開始不復存在。”
上官燁麻木地看著眼前人,緊捂作痛的心口,一步一聲地走向了她。
在彼此距離大約五步時,楚璃背在身后的袖口內一把匕首滑落,接在她的掌中。
四步,三步……
她的匕首揚起,“唰”地從上官燁胸口劃過!
上官燁眼中一冷,一道金光逼進眼中,他拼著斷掉一臂的危險抬手擋去,如他所料,這一擋是拿血肉之軀硬生生碰上冰冷刀光!匕首從前臂上一掃而過,而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就在楚璃傷他同時,他起腳直踹楚璃腹部。
但是這一腳在離她只有一寸距離的時候,驟然停止。
她懷了孩子!
他上官燁的孩子……
“砰!”上官燁心口再次狠狠一痛,人頓時失去重心向后倒飛了出去,模糊的視線里,見楚璃正手握匕首,向她疾步追來……
楚璃趕在上官燁撞在山壁上之前,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迫停,匕首直抵他的頸下!
眼中的狠戾氣息不再,血紅的眼睛里,一顆晶瑩的淚珠滾過。
恨不得,愛不能……
他們為何非要走到這一步,沒有答案。
“楚璃,”上官燁放棄反抗,心死地看著她,“這些年你對我說的話,可有一句是真的?”
緊握的手青筋畢現,她仍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有,凡是你不愛聽的,都是真話。”
“你有沒有對我下毒?”
“有,你弱成這樣,何嘗沒有中毒的原因?不然我可沒把握將你一舉拿下?!?
浮生醉,哪怕楚璃給他吃了半粒解藥,但他虛弱的身子仍然抗不住毒性,他之所以提不起內力,與這個有關。
想必今天,是楚璃最痛快的一天吧。
她終于掀翻了身上的五指山,將他打進谷底。
上官燁輕聲一嘆,以為會在她眼中看見報復的快意與興奮,可他只見到她近似于自虐的狂放,連張揚的笑容里也帶著自嘲的味道。
他輸了,她也不見得贏。
可笑!
他端凝她近在眼前的臉龐,她依舊清瘦,瞧著有些弱不禁風。我見猶憐的模樣與她鐵血的心性相襯,對比地如此強烈,觸目驚心。
他冷笑,“在我進秘牢之前,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好。”
“你有沒有愛過我?”
楚璃被問得一怔,哪怕她時常會如此自問,同樣不得其解。
“沒有的上官燁,我不愛你,跟你睡只是想麻痹你們,并且為了活著。”她認真地說著自欺欺人的話,這些年習慣說慌,以至于別人很難從她細微的表情中看出她真心與否。
仗著無人察覺,她肆無忌憚。
“如果我不跟你睡,不犧牲身子忍著惡心跟你恩愛,恐怕我早被你們殺了吧。你別自作多情了,天下之大,我愛楚氏的王權,愛大陳的子民,我有那么多可以愛的事物,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和心力,來愛你?”
“死心吧上官燁,我教了我八年,今天我也教會你一課,”楚璃松開逼在他脖間的匕首,一字一頓地道:“上官燁,你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你的父母親人,哪怕是你最愛的女人?!?
亦是先皇臨死前,對她的最后一句囑托。
每當她想去相信上官燁時,先皇的話便會從她腦子里跳出,曾被先皇咬過的傷痛,便會被再次喚醒。
父皇用最后一口氣,在她身上打下永世的烙印,從此她背上情感的枷鎖,做一個理智到麻木的人。
“沒有愛過,與我恩愛你要忍著惡心……”上官燁像被人抽干了所有精力,頹然如一個垂死的老者,他的力氣漸漸泄去,怔怔地面對眼前人,卻失去了對視的勇氣。
今日,楚璃何止教會他人與人不可信任,也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
他的所謂“愛”,只是他一廂情愿的錯覺而已。
心中翻涌地厲害,似有千萬把刀子在心臟上割裂,攪碎,胸中突然一股腥氣上涌,“噗”一口噴了出來!
那股鮮血噴在楚璃的臉上。
讓她徹底地面目全非。
“上官燁……”她木訥地看著上官燁,眼見他從自已手上癱倒在地,人事不省。
“主人!”黑衣人飛快上前,見她滿臉鮮血,鬼魅似的駭人,都紛紛停在她五步開外,不敢再靠近。
“帶他去秘牢?!彼坪鯖]人聽見她說話,她瞬間火光大作:“還不快帶走!”
“是!”
目送上官燁被屬下人拖走,楚璃怔怔地呆在原地。
今日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已確實對上官燁動了手,并且一舉將他制服。
上官燁對于她來說是什么呢?
恐怕僅僅是萬丈深淵、萬劫不復里多的那一丈、那一劫吧。
可是她的心,為何會那么地痛……
上官燁走后,山洞的角落里亮起一盞油燈,持燈的人走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