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太遠,楚璃聽不出姑姑說了什么,不久后但聽宴爾啞著嗓音嘶喊:“撤!”
良久,才聽見馬蹄聲遠去的聲響。
沓雜而低落。
楚璃緊繃的心弦漸漸放松,失力地往后倒退半步,緊攥手中的銀筷,也稍稍地緩了些。
謝謝你姑姑……
城是那個城,人還是那些人。
天下,卻是上官燁的天下了。
除夕將至,盡管上官燁令人布置彩綢,讓戲班子出力彩排節(jié)目,還從宮外搜羅民間藝人,各種新穎花式換著樣兒地來,風風火火放權禮部,力圖讓今年的除夕格外有看點與意義。
宮內宮外對朝廷紛紛響應,熱烙烙地開始忙了起來,但這些喜慶,并未傳進怡鳳宮半分。
怡鳳宮內,死氣沉沉。
楚璃換上昔日常服,走進怡鳳宮大殿。
阿年一步緊似一步地跟在身后,時刻保持恒定的半步之距,生怕她會突然想不開似的。
“聽宮中的奴婢說,肅王常來怡鳳宮,”阿年輕聲說道:“他常常一坐,便是大半個時辰,奴才想,肅王大概是受人蒙蔽了,才會對殿下做出那種事,所以才會自責不己,來這兒久坐,算是對殿下表達羞愧之意吧。”
“我覺得他有難言之癮,如果他真有反意,盡管上官燁來勢洶洶,他也不會不加抵抗便逃走,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絕不是貪生怕死的人。”楚璃走上通往長案的臺階,臺階只有三階,鋪了一層華彩繡毯。
她踩上去時,發(fā)現(xiàn)毯子下似乎有東西,些微硌腳。
蹲下去揭開繡毯,果然看見有一張疊起的紙,靜靜地躺在下方。
她將紙張取出,坐在臺階上打開。
清秀有力,運筆圓潤老練,竟是無憂的筆跡!
沒有抬頭與落款,直接滿滿的一面正文。
不知誰會第一個看見這信,亦不知當你看見這信時,我是否還在世上。
不管你是誰,若有機會,請幫我?guī)б痪湓捊o楚璃公主,請告訴她我心內的煎熬,我非無心冷血,卻做了喪盡天良的事,不求她原諒,但求她知曉,知她當初重看的我,并非窮惡極惡之人。
我不想邀功,更無資格,但我想告訴她一聲,如今的結局,我早就知道了。
我知她去找上官燁,知他們藏身在迷失森林,知道上官燁做的所有事。
我明白,至死我都將背負她的恨意,無可救贖。
大陳落入上官燁手上是必定的結局,早在她冒險留下上官燁的性命時便有預兆,而我是一個,讓這個結局無可避免的助推手。
她曾說過,如果我不是她的兄長,她會懷疑我是不是喜歡她。
煩請你告訴殿下,若不是兄長,我會愛她。
即便是兄長,我亦喜歡。
此行一去,興許是永別,請你轉告殿下,讓她好好地活著,她最在意的楚家血脈,不會斷。
楚璃含淚看完,拿信的手顫動不止,信的結尾沒有落款,上半斷他的書寫很穩(wěn),能看出他逐字逐句的認真與專注,而到了后半段尤其未尾時,筆跡變得潦草倉促。
他的情緒,崩了。
“無憂……無憂……”楚璃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哽咽地不能自已。
多日來阿年戰(zhàn)戰(zhàn)兢兢著楚璃的小命,但凡她的情緒有一點兒波動,阿年的小心臟便要拎得老高。
見她流淚,阿年忙跪了下去。
“我的殿下啊,您可千萬要保重身子啊!”阿年說著“砰砰”磕了倆頭,一把鼻涕一把淚道:“您心中痛苦奴才明白,您打奴才出氣吧,不要把自已給悶壞了,奴才見您如此心如刀割,比殺了奴才還要讓奴才難過。殿下,您就當為了奴才這小命,善待自已一日可好?”
這些話是阿年常掛嘴邊的一套說辭了。
十多年來,她的小阿年要磕幾個頭、說哪幾句話,她早就諳熟于心了,對于她給阿年造成的恐慌,她很抱歉。
“起來吧。我會慢慢走出去,一定可以的。”她強忍淚意,仰面將淚水逼回。
阿年在那信上掃了掃,因是背對,他看不出上面寫了什么,悄聲問:“這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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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宮女給我的留書。”她不想跟阿年說起無憂,自然不是信不過他,而是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眼淚是為那個混賬而流。
哪怕她質疑無憂有難言之癮,或是他將五王之死的仇恨背在肩上,對先皇后人下手,平當年之恨,這些楚璃都可以理解。
但她不會原諒無憂的所做。
然而,畢竟他曾是朋友,兄長。
阿年嘆一口氣,心里莫名松了一大截,“宮女也是有心了。”
說到這兒,有太監(jiān)通傳:“太傅大人到!”
楚璃迅速將信疊好,藏進袖袋當中。
上官燁換了一身玄色圓領常服,領口有金線繡成的,立體逼真的蝶樣圖案,妥帖地趴在上面,似有暗香隱隱而至,細節(jié)上的講究令人咋舌。
一股高貴無倫的感覺,撲面而來。
阿年向上官燁行拜禮:“見過太傅大人。”
上官燁揮手示意他免禮,“上茶。”
阿年一怔。
這話本該是主家說的,看來太傅大人真把自已當主人了……
也可能,是他確定殿下不可能請他喝茶,而他剛好又很口渴……
“是。”阿年應聲去了。
“我剛在前朝做了一些安排,具體事宜等整理好后,我讓人送來給你過目。”上官燁走到她身前。
“何用我過目?”楚璃冷冷地道,抬起哭紅的眼睛看去,“上官燁,你已經(jīng)站在了最高的位置上,何需用這種方式來羞辱我?哪怕我愿意安心做個亡國公主,你依然不忘提醒我亡國的羞恥么?”
上官燁懶理她不著邊際的思維發(fā)散,“還有半個月便是除夕了,禮部正在著手此事,今年會新增不少有趣的節(jié)目,有什么你喜歡的,可以列個清單出來,交給禮部辦理。”
她哪里還想著看節(jié)目。
上官燁不是已然給她上了一出,最精彩絕倫的戲碼了么?
楚璃抽一口冷氣,自動略過他的好心,起身從上官燁身邊錯開,“你們上官家,這次算是把楚家徹底踩下去了,今后只有上官燁而沒有攝政公主一說,可不是得普天同慶,以示你上官燁愛民之心,欲為百姓謀福的意向么。上官燁,你真夠殘忍的,你奪了我的家國,現(xiàn)在,又想讓我與你同慶,這比殺了我還讓我難過。”
上官燁的眸光瞬時暗淡了下去,兀自走在桌前落座,停頓了半晌才訥訥自言,“我想你放下,不想再像八年前那樣。”
十歲的小楚璃在宮變發(fā)生后,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食不下咽、睡不安枕,還大病了一場。
彼時他還是十七歲的少年,不懂男女之事,更不懂女孩兒,慌手慌腳陪了她那段時間。
他自已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帶她走出迷霧之境。
換作現(xiàn)在,楚璃不再是一個好哄的孩子,他不敢自信,怕萬一她走不過去,迎接她的,會是一個極端的結局。
他只是想讓楚璃做些什么,來沖淡她的傷懷,沒有半分羞辱她的意思。
楚璃冷笑,“我倒是冤枉你了。”
“我管不了你心里如何揣測,你向來心思如海,有自已的想法,”上官燁道,“有的時候,我希望你能簡單一點,好好地享受生活。”
“是啊,”楚璃走向上官燁,嘴角笑容越發(fā)尖銳,“我若能簡單一點,像個傻子一樣享受你施舍的生活,那該有多好?你大可以像養(yǎng)一只豬那般地養(yǎng)著我,沒事還可以來消遣一番,又不用擔心我下絆子找你不痛快,對你而言豈不美哉?”
說及此,阿年端上茶水。
剛進殿,便聞見空氣中劍拔弩張的味道。
阿年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上前敬茶。
“楚璃,你真是生得伶牙俐齒。”上官燁笑。
“過獎了太傅大人,都是跟你學的。”楚璃不遑多讓。
阿年斟茶的手瑟瑟發(fā)抖,碰得茶壺啷啷作響。
楚璃眈看阿年一眼,“阿年,你說太傅他敢喝怡鳳宮中的茶么?”
上官燁的臉色不大好看。
他若不敢喝,便不會主動要求阿年上茶。
他在哪兒不能喝一口茶?
阿年快要給她跪下了,抻著嗓音叫苦道:“殿下……您別開玩笑,奴才的腦袋禁受不起啊。”
“嗯。”
上官燁道:“既然你對節(jié)目不感興趣,那便由著禮部去操辦了,過了除夕,你便是十九歲的女子了,可有打算?”
“太傅問的可有意思了,我一個階下之囚,被你軟禁在此,還能有什么打算?我的處置權,不是全在太傅你的手上么?”楚璃說完自嘲地笑了,拍拍腦袋,“瞧我這腦子,現(xiàn)在喊你太傅著實唐突了,我該喚你——”
她停頓了下,想了想:“喚你皇帝陛下,才對吧?”
上官燁本就肅然的臉,迅速降溫。
“不知上官大人哪天才行登基大典啊?”
這才叫挖苦,羞辱。
她說的話聽似輕飄飄的,實則綿里藏針,盡往人最軟的地方狠狠戳去。
相處這么久,她最懂哪一句是上官燁的痛點,最知什么樣的態(tài)度會令他雪上加霜。
簡單的幾句話,便已刺得他鮮血淋漓。
上官燁執(zhí)起白釉金邊的杯子,慢慢地喝下一口。
“大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楚璃向他探了半個頭,捻著茶杯追問,想看清他此時臉上是何種表情,卻叫他喝茶的動作掩地嚴嚴實實。
等上官燁放下那茶,眼圈微微現(xiàn)了紅。
定定瞧著面前的人:“等你懷上孩子的那時。”
楚璃笑不出了,猛吞下一杯茶,重重地礅在桌上。
“砰!”
這聲音震得大殿內頓時肅殺,震得阿年膝蓋一軟,“卟”地跪倒。
靜默片刻,聽她切著齒,朗聲回道:“好!”
……
上官燁帶著讓她出單子的善意而來,帶著微紅的眼睛與沉重的心情而去。
方走出怡鳳宮大殿,衛(wèi)顯迎面上前,低聲稟報道:“屬下剛收到雨樓消息,說是清查時發(fā)現(xiàn)一名疑似無憂的男子,向西出逃,目前已調動大批人手去圍堵。”
“曾有人冒充我的身份,楚璃的從屬中有擅長化妝易容的高手,不能排除無憂與那個高手有接觸,當心是聲東擊西之計,但不可放過任何線索,”上官燁沉聲道,“這個人不管生死,必須捉拿。”
“是。”
上官燁回頭看看大殿,抑聲吩咐:“封鎖消息,我不想她聽見關于無憂與秘衛(wèi)的任何一字。”
“大人放心。”衛(wèi)顯頓首。
回京半月,還不知姑姑他們近況如何,這宮中上下,皆對秘衛(wèi)一事緘口不提,自那日兵退,楚璃再沒有收到關于秘衛(wèi)的消息,如今宮中消息閉塞,半點線索也不曾傳入她的耳中。
她有必要親自去走一趟了。
臘月二十一,夜。
楚璃從怡鳳宮一條暗道出宮。
幼時她是最受父皇寵愛、亦是唯一的公主,父皇早早便為她修好一條逃生之門,上次在無憂之變中,她正是通過這條暗道逃生。
暗道的出口在一座名叫“不二家”的茶館后院。
而這家茶館,是由親信之人開設,必要時可以用來接應。
殺楊懷新那晚楚璃撤退了大部分秘衛(wèi),由于時間緊急,加之茶館足夠隱秘這才留了下來,遇到事情,這里可做為一個聯(lián)絡點,也不至于與外界失去聯(lián)系。
楚璃走出暗道口,茶館主人迎接過來,“殿下,正好有人來了。”
茶飯主人是一名四十來歲的大叔,留著漂亮的山羊胡,看著很是講究。
他說的“有人”,指的是小又。
小又精通化妝術,精湛的技術可將一個人的面貌完全改變,說是鬼斧神工并不為過。
等進入內室,小又垂首稟道:“近日來秘衛(wèi)方面很是平靜,上官燁不曾有追索的舉動,長公主的意思,是上官燁可能在放長線釣大魚,等著我們主動上鉤,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雨樓正在追查肅王的下落。”
“長公主對于無憂,是什么意見?”
小又似乎不想說,別開臉道,“她想讓我們護著,屬下不懂,他背叛殿下,害得大陳如此局面,還護著做什么。”
楚璃輕嘆一聲,悠悠無奈地道:“因為他姓楚啊。”
楚鳳顏對于“楚姓”的維護,到了令人不解的地步,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傳承”吧。
小又急了,“殿下,現(xiàn)在您能出皇宮,就能出上州,讓屬下為您易容,帶您離開這兒吧,上次若不是李思年趕到,我們早把你給劫了。”
“說的是輕巧,沒你想的那么容易,我不能出來太久,否則會引起上官燁在怡鳳宮中的耳目懷疑。就算我能打個時間差,在上官燁未發(fā)覺、未重戒上州之前潛出,你可想過,我若是走了,后果會怎樣?”楚璃苦笑,“你真以為上官燁不曾派人追索你們?永遠不要低估上官燁,他會讓你們措手不及。”
“可我們確實沒發(fā)現(xiàn)被人追蹤的痕跡。”小又本想解釋,又覺得楚璃說的不可能有假,便不再辯駁。
“他不動你們,一是因為你們暫時還不能威脅到他,二是你們可能已在他掌控,他還不想收網(wǎng)罷了。”
小又垂首,為自已的莽撞抱歉。
“若你能順利與長公主會合,切忌要提醒她剪斷尾巴,”楚璃正色道,“你們的重心不該是我,我此生逃不出上官燁的掌控了,不要再平添犧牲,這樣毫無意義。”
“那您,真不走了么?”小又面色痛苦,想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楚璃搖了搖頭,將一封信遞給小又,“帶給長公主。”
小又鄭重接下。
“小又,我想你們都好好的。”
……
摘月樓,從這兒最高的一層樓上可以看見怡鳳宮一角,那邊燈火闌珊。
上官燁瞇著眼睛,看著杯中香氣漫漫的女兒紅。
“寢殿中的人,不是她。”
黑暗中有人接話:“是阿年。怡鳳宮中有暗道,公主已經(jīng)離宮,請大人下令。”
“你覺得她會一去不返?”
黑影點頭:“屬下不敢確定,但大人交代過凡事必先請命于您,屬下不敢擅自抓捕。”
“不用擔心,她會回來的,有如此氣魄的女子,才是我認識的楚璃。”上官燁品一口酒,慢慢地道:“再等。”
等上官燁兩杯小酒下肚,黑影見怡鳳宮那方有人搖曳火把。
他即刻跪在上官燁身后:“屬下該死,誤會了殿下,大人英明,料事如神,她回來了。”
“以后她出宮的事不必再向我稟報,她比你們任何人都清楚,逃走將意味著什么。”上官燁的聲音有三分陰柔,危險地像一頭正在窺視獵物的獅王。
“是。”
除夕之夜,轉眼即到。
猶記得去年除夕夜,楚璃棄了東華殿一干文武,直奔上官燁去了,那夜她向上官燁“表明心跡”,并正式向他求親。
那是她與上官燁關系的一個轉折點,從那天起,撕裂上官燁的計劃正式開啟。
而今同樣是除夕夜,同樣她處于劣勢,而這回是毫無還手之力的,絕對的劣勢。
大清早便收到上官燁派人送來的新制華服,依舊是公主規(guī)制,尊貴非凡,錦繡無雙。
原本無一絲年味的怡鳳宮,愣是叫他吹吹打打,外加醒目的新年紅,用最笨拙的方法營造出一種土味的喜慶來。
她一身火紅鳳袍走出大殿,上官燁一身玄色華衣,親自迎接。
搭上他的手,楚璃哂然一笑,“今日哪里像過除夕,倒像是一場婚慶。”
上官燁同笑,“如此也不錯,雙喜臨門。”
“哦,那我得恭喜大人了,祝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彼此,彼此。”
這番對話聽得一干奴才們心驚膽戰(zhàn)。
似乎下一刻兩人便要大殺四方一般。
上官燁湊近她耳側,眸中有一道暗光晃過,“我們還得做些什么,來應這個景才對,不然哪像新婚之禮?你前時不還問,我何時登基么,你若今晚懷上孩子,我明日便登基,封你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