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死,那便讓他去死!
楚璃大步離開獄室,狠狠擦去眼淚。
她的腳步聲很快消失,無憂的心也徹底地空了。這些年,楚璃是他活著的一個動力,在他絕望時,楚璃一度是他唯一的支撐,如今連楚璃也要離他而去了。
空洞的眸子直盯盯地看著牢門方向,卑微地幻想著她方才來過的身影。
眼下的路是你自已選擇,沒人救得了你……
楚璃話的話在耳邊回蕩,每個字都那樣清晰。
一個畫面從他腦海中浮現。
在來往大盛的路上,他的養父衛安曾和他說過一句話。
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天下萬物皆為螻蟻。天子以天地為局,天地之間,都是棋子罷了,當然,也都可能成為他的棄子。
“父親的意思是?”
“沒什么特別的意思,”衛安縷著他的山羊胡,深不可測道:“只是想提醒你,若有一天棋子變成了棄子,你也不用難過,都是定數……”
這些話在當時聽來并無不妥,只是一個長輩對于一個沒有見識的晚輩忠告。
然而,進入上州的第一晚,使團中便有大量人員死亡,而且是死于中毒,這讓無憂怎么能不想起衛安?
衛安其實是個用毒高手。
岑國派進大盛的人當中,沒有凡夫俗子。
陳娘,被害死的陳娘之女,被追殺的陳娘之子,到中毒而亡的那三十四名岑國子民,都是衛安的杰作。
他的目的在哪,不言而喻。
他將事件全部攬在自已身上,或許并不能改變岑國與大盛交惡的結果,好歹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其余的聽天由命吧。
大概是保心丸在起作用,無憂虛弱又疲憊的身體開始有所緩解。
“這是太醫院的張太醫不認識?”牢外一個聲音傲睨道,“我們奉公主殿下之命,前來給無憂治傷,你們也不想這重犯因刑傷而死吧。”
獄吏支支吾吾,“這個……”
“這這那那什么!”那人拔高音量喝道:“公主的命令你敢違抗,我看你是找死!”
“小人不敢,不敢,”獄吏猶豫片刻后無奈回應:“幾位請,請。”
聲音落后不久,牢門再次打開。
兩名侍衛模樣的人,帶著一名提著藥箱、眉目低垂的太醫進門。
侍衛們七手八腳將無憂身上的繩索解開,無憂偶然間抬頭看向太醫,意外看見那太醫眼中閃過一道狡黠的光……
同夜,一隊百數在士兵踏破月夜,向好再來客棧圍去。
隔街的屋頂上,兩名黑衣人隱在夜色當中。
偏高些的黑衣人將一只藍色藥瓶交在另一名黑衣人手上,“上官淳的計劃成功了,衛安也成功了,這是衛安給你的解藥,死馬當活馬醫吧。”
個高些的黑衣人是楚鳳顏,另一個是蘇沫。
蘇沫接下藥瓶,眼底劃過濃濃的不安。
“無憂和周儻逃了,會不會給中原帶來危害?”
“會。但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嚴重,我已經讓人秘密報案,上州城很快會戒嚴,他想逃走恐怕不易。無憂只是岑國一枚棋子罷了,”楚鳳顏有點可惜,“還是個棄子。”
“沒準,他就逃了呢。”
蘇沫在想她到底想不想無憂活著,于公他是岑國國師之子,一心想害大盛的惡人,于私,他是她第一個心動的男子,若他能活著,她心里必定是慰藉的吧。
如果他不幸受捕,死了,那也只能說他罪有應得,自食惡果。
蘇沫捏著藥瓶,長長嘆了聲。
“在為他傷心?”
“沒有。”
“你可以為他傷心,宮里的那位,一定也會傷心。”楚鳳顏不無譏諷,她向來對男女之情淡泊,更是看不慣侄女在愛情里不可自拔,這在她看來是無能和懦弱的表現。
侄女得知無憂的事后,少不得要為他難過了。
楚鳳顏拍拍蘇沫的肩,那神情卻像在安慰侄女。
官兵圍上好再來客棧,不時后客棧內響起一陣打斗聲,刀劍相斫,廝殺正烈……
寅時,夜色正濃。
衛顯快步進殿,稟報道:“李將軍已帶人查抄好再來客棧,暫未發現無憂蹤跡,目前正分派人手追索。”
連日來上官燁要務纏身不得安眠,聽見這消息后怒上心頭,當場掀飛長案,暴戾氣息頃刻彌漫殿宇:“自打我坐上這位子,沒有一天安生!”
“皇上息怒!”衛顯跪上前道:“上州城戒嚴,無憂又受了重傷,想混出城外沒那么容易。”
“皇宮內獄,犯人在眼皮下被人掉包,傳出去惹人笑話!”
衛顯未敢直視圣怒,低頭道:“臣盤問獄吏與一干人等,是因有人借公主名義接近無憂,暗中偷梁換柱,臣已命人查找參與事件的那三人,相信必有所獲。”
衛顯這里只敢說“借”,其實各個跡象都指向楚璃就是放走無憂的罪魁禍首,無奈皇上對她信任有加,皇上正在氣頭上,不該說的話衛顯不會說。
“之前有派屬下監視好再來客棧,可有收獲?”上官燁怒容稍斂,“聽說無憂曾在那邊出沒。”
“有。”衛顯顧慮地看了上官燁一眼,“據屬下稟告,發現……發現了秘衛頭領楚鳳顏和另一名疑似她部下的女子,那女子曾在好再來逗留數日,然后我們還發現,那女子正是曾經入選過秀女的葉靈,但她的真實身份卻是……”
衛顯小心翼翼道:“她就是蘇沫。”
“蘇沫,原來她是蘇沫,”上官燁進入上州后無憂出逃,蘇家兄妹失去消息,樹倒猢猻散,原以為蘇沫會隱姓埋名過逍遙日子,沒想到她還會回來。
并且,和楚鳳顏一道回來。
“看來她參加選秀目的并不單純。”上官燁說到這時,忽想起二十四秀女金殿獻舞那事。
楚璃在看見葉靈的第一眼,便說她長相刻薄,怕與他有所妨害,以此為借口將葉靈淘汰出局,現想來,恐怕那時楚璃已認出葉靈的真實身份,甚至知道蘇沫是誰的人、進宮何意。
可她這次,卻選擇站在他的立場上,算不算破天荒的頭一回呢?
金殿那日情景還在眼前閃現,上官燁輕輕扯動嘴角。
笑容很淺,卻看得衛顯毛骨悚然。
無憂逃了,宮里安全防衛出現重大漏洞,大盛將要與岑國短兵相接,種種惡事像扼在咽喉的巨手,逼得人喘不過氣來,這種時候主子怎么笑得出來?
他不僅在笑,還笑得心馳神往,笑得毫無負擔。
主子怎么了?
“衛顯,”上官燁忽然喚了一聲。
“臣在!”
“像上次一樣,好再來客棧那邊放幾條線出去,他們是一張網,必有交集的那天,無憂被調換的事另行查問。”
“是!”衛顯得令后躬身告退。
次日晚,上官燁出宮,只帶了兩名侍衛,暗衛數人去了一個他從不曾去過的地方。
上官淳別苑。
來時他備好了一壺珍貴的猴兒釀,幾碟宮廷甜點。
和一只約二尺見方的黑木匣,木匣應該較沉,負責扛匣的人帶著有些吃力。
上官淳聽說上官燁親自前來別苑,嚇得面白腿軟,出門迎接時險些倒在地上。
二弟是什么樣的人上官淳比誰都清楚,兄弟倆不和已久,上官燁沒殺他全是因為父親在頂著,這趟過來,絕無好事……
上官淳越想越慌,在臥室里東翻西找,匕首揣上,毒藥帶上,預備著能逃就逃,逃不掉那便殺了上官燁!惡毒的念頭在上官淳腦中沉淀,等備好這些,他打開房門。
“兄長神色匆匆,打算去哪?”上官燁率兩名侍衛站在門前,守衛別苑的侍衛們則全部跪在上官燁身后兩側,低低俯首,大氣不敢出。
上官燁離門并不近,卻足夠將上官淳的去路,堵得嚴嚴實實。
“我這不迎接皇上您么,您來的太突然,我有點受寵若驚呢。”上官淳臉上賠著慫笑,暗中已將藏在袖中的匕首的滑至掌中。
上官燁依然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笑笑道:“兄長不必客氣,我這里給你帶了點東西,等你吃完,我便走了。”
帶東西給他吃?
賜死?
上官淳心里猛一咯噔,駭得臉皮發顫,“不知皇上的意思?”
“沒多少意思,”上官燁的臉色漸漸冷暗,一股低沉而危險的氣息悄悄漫上,“我只是覺得兄長錦衣玉食的生活似乎過膩了,想試試別的生活方式,我做為弟弟,理應為兄長提供條件。”
他微微偏著目光,沒正眼瞧上官淳,悠悠然看向身側那名提著食盒的侍衛,“我吩咐御廚給你做了幾樣好吃的,還有一壺成色上佳的美酒,特意送來給兄長享用。”
侍衛就地蹲下,將食盒中的四樣甜點一一端出,另加一壺美釀,等上官燁說完,侍衛已全部擺開。
這感覺,像在祭祀死去的人一般。
上官淳身上很快出遍冷汗,本就哆嗦的雙腿再也堅持不住,轟地倒在地上。
“兄長,你怕什么?”上官燁蹲在他身邊,一把扣住他的手狠狠一擰!
隨著上官淳的痛呼,再聽見“當啷”一聲,一柄匕首從他袖中掉落。
直到此時,上官燁眼中的溫暖消失而空,只有無邊的冷意和殺氣,他抬起上官淳下頜,陰冷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心虛了,知道事情敗露我不會過你,所以想跟我同歸于盡?”
說完他忽然用力將上官淳往前送去,不知他用何巧勁暗力,上官淳身子不聽使喚地飛出,重重地摔在門檻上,身上的暗器、毒藥落了一地。
侍衛見狀立刻警戒,上前將上官淳就地按倒控制!
上官淳心有不甘,惡狠狠地虎視上官燁,咬牙切齒道:“上官燁!你只是個被女人蒙蔽視聽的渾蛋,你沒有資格來找我算賬!”
“你調包無憂,放走大盛心腹大患,居然還敢強辯,上官淳,你死不足惜!”暴怒的火焰在上官燁眼底燃燒,卻又被他死死壓制。
他強撐理智,一字一頓道:“看在父親的面上我喚你一聲兄長,以你的為人,稱之為畜生也不為過!上官淳,你的人已經出賣了你,你企圖通過掉包無憂,讓岑國方面繼續施實他們的陰謀詭計,使得天下大亂,以方便你從中謀私。你為一己私利,將天下安危棄于不顧!罪該萬死!”
上官燁的眼睛紅如滴血,渾身上下充斥難以揮去的殺氣!
他一忍再忍,卻換來上官淳一次次變本加厲!
這一次,他不會再縱容。
看出上官燁的殺意,上官淳心慌不已,在侍衛的壓制下不停地扭動掙扎:“二弟,我是你大哥,父親健在呢你不能殺我,這是大不孝,二弟……”
見上官燁的眼神沒有半分動容,上官淳徹底慌了,強撐的情緒突然崩斷:“你不能殺我,父親不會原諒你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都聽你的求你不要殺我。”
他居高臨下地看向上官淳,上官淳的狼狽,更襯得他高大偉岸,此時他只要抬腳便能將上官淳踩死,如碾死一只螞蟻那般簡單。
“堰塘那筆賬我給你記著呢,上官淳,看在父親的面上我不殺你,但律法和天下萬民放不得你!”上官燁冷冷地道:“上官淳,我給你的時限已經夠了,現在,我要將它們全部收回!”
巨大的恐慌下上官淳冷汗淋漓,如果父親趕不及救他,說不定上官燁會將他當即斃命。他越想越怕,慌張地道:“師父救命,師父救命……”
“我知道你這院子里有高手,我也想看看你師父,到底有多厲害。”上官燁輕蔑地掃視這院子,只聽得北風瑟瑟,見得別苑下人們的驚慌失措,哪里有高手?
上官淳一明一暗出行,藏在暗處的人,便是用來對付上官淳師父的。
一旦那人露頭,下場只有一個:死。
并且上官淳會成為今日第一個死于別苑的人。
“來人,將大公子鎖上帶走。”
“是!”另一名侍衛打開辛苦扛來的黑木匣,一只玄鐵所制的笨重手鐐露出它猙獰的形狀。
上官燁緩緩將長指從那只手鐐上撫過,“這手鐐重達百斤,一旦鎖上,除非你砍斷雙手,否則只有一個辦法才能解開,”他變戲法似的,手掌一翻,一把鑰匙躺在手心。
“上官燁你不能這么對我!”上官淳欲要反抗,卻被侍衛牢牢制住,動彈不得!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已被百斤大鎖扣住,成了一條真正的死魚。
眼光越漸灰暗,他放棄掙扎。
上官燁深吸口氣,冷酷轉身:“帶走。”
方才邁出三五步,上官北迎面而來,上官燁禮節性向父親作揖問安:“父親,今日所為望父親不要干涉,我留著大哥的命是因為您,如果您覺得不公,那么兒子只好公事公辦。”
有人惦記著兄長腦袋,上官北心知肚明,他靠著父親的身份保得一日是一日,總有一天父親的威嚴會被耗盡他也明白。
見到威風凜凜的二兒子,再看看狼狽不堪的大兒子,上官北頭一次感覺自已如此年邁,和無力。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重重地嘆道:“父親的面子,薄了么?”
上官燁躬著身子,一揖到底:“父親的面子永遠擱那兒呢,兒子從不敢無視父親,父親若覺得兒子的處置您能接受,請您讓兒子離去,如果您覺得兒子對兄長太過苛刻,覺得兒子對不起兄長和上官家,請父親即刻殺了不孝兒子。”
他未抬頭,瞧不出上官北表情,只聽得父親一聲淡淡嘆息,還有上官淳求饒號叫,良久父親才沉聲開口:“燁兒,從今往后我不會再干涉你的決定,關于你大哥,你鎖了也好、殺了也罷,我不會過問。”
上官淳聽言大驚失色:“父親不要啊,求您不要放棄兒子,您不管我就死定了……”
上官北充耳不聞,默默給上官燁讓開了路。
“謝父親體諒。”上官燁這才抬頭,頭也不回地邁步離去。
還未到皇城下鑰時候,一名白凈太監勾著身子,向守城禁軍出示上官燁金牌,粗著嗓子道:“我奉皇上之命出宮辦事。”
禁軍一見金牌便紛紛跪倒,哪敢多嘴盤問,“請公公慢走。”
“嗯。”公公略點頭,以示滿意。
這名公公離開皇宮后,半路鉆進一片竹叢小解,再從竹叢鉆出時已換了一套簡單的棉布衣裳,將自已打扮成小家碧玉的模樣。
頂著這身行頭,至樂安樂坊。
樂安樂坊本屬上官淳名下,自從出了行刺公主一事后便被上頭勒令整改,這一改,便改進了楚璃手上,后楚璃覺得這地方晦氣,又轉賣于一名商人之手。
楚璃喜好美色,樂坊少不得會搜羅些好看的小哥哥小姐姐供客人觀賞,而這家樂坊自轉手后,客人便只有楚璃一個。
“小太監”進入樂坊,熱情的山羊胡老板趕緊吩咐歌舞伎獻藝,楚璃叮囑老板,今晚她請了客人過來,不可怠慢。
老板低眉順眼應著“是”,照例在門前掛了兩只燈籠,左面燈籠紙上畫嫦娥,右面也是嫦娥,不細瞧不好發現,其實左面燈籠用的是兩色,而右面用了三色。
掛燈不久,樂坊迎來三名新客。
小太監楚璃正品著普洱茶,耳旁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這位小公公,有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