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婦人太面熟了,只是一時回憶不起。
婦人癱在大廳上。
上官燁未說話,像在等著她緩過這股勁。
婦人跪起身體,能看出她用了十二分力氣,身子不住地發著抖。
“老實交待,你是誰,為何對使團的人下手,”上官燁壓抑著極致的怒火,盡管雙眼寫滿殺氣,語氣仍是平穩,“只有你如實招供,我可以考慮給你一個好死。”
“皇上,民婦……”婦人艱難吐字,每個字都咬得極重,但她傾盡努力,也不過說出那四個字。
之后她如同被人抽了一鞭,神色一僵。
“怎么回事!”上官燁匆忙下座前去,還不等他到達婦人面前,婦人身子便像一堆沙子那般,癱倒了下去。
發烏的血,從嘴角流過。
錢進忙去探婦人鼻息,遺憾又懊惱地道:“死了。”
“錢尚書,”上官燁冷眼看去,尖銳的眼鋒藏著一把刀子,“你說嫌兇找到了,然后給我這樣一個嫌兇?”
錢進慌得跪下,戰戰兢兢地稟道:“臣親自盤問過諸人,臣與屬下們對線索進行篩選后,推測這位婦人嫌疑最大,并且有充份的作案時間,于是才將她帶來圣前,請皇上定奪,臣哪里想到,臣……”
錢進本想辯解,但見上官燁臉色更加難看,嚇得忙磕頭告罪:“臣未能看好嫌犯,臣有罪!”
“殺了你也沒用!”上官燁的怒氣徹底爆發:“使團事關重大,大盛泱泱大國,眾目睽睽之下竟讓這種慘劇發生,這讓我們大盛情何以堪!叫其余諸國如何看待我們!”
衛顯聽言與錢進跪在一處,慚愧道:“臣未能做好驛館防護,臣也有罪……”
上官燁不耐煩地打斷:“不管岑國會不會因此與大盛交惡,這件事必須查出個結果,否則你們二人提頭來見!”
“是!”二人兩股戰戰地領命。
“下去,好生地查。”
“是皇上。”錢進夾著尾巴退出大廳,指使衙役將婦人帶出大廳。
兩名衙役拖住婦人雙臂,婦人身子一翻,呈一種詭異可怕的仰面姿勢。
從衛顯這個角度來看,死不瞑目的婦人正好在瞪著他。
衛顯看得一個激靈,腦中忽有一道靈光閃過,忙喊道:“等等!”
“何事,說!”
“請皇上屏退眾人。”衛顯顧慮地左右瞧瞧,再定睛于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體之上。
她的死亡過程極快,應該沒有多少痛苦,只是那雙不肯閉上的眼,顯得太過不甘。
不時廳上人員全部退下,只余上官燁、衛顯,以及一具猙獰的女尸。
衛顯這才悄聲說道:“這名婦人其實,是太傅府的人。”
上官燁頓時白了臉色。
潛邸在上官燁登基后仍保持著原本運作,上官燁只帶了部分下人入宮留用,其他的仍然留在原處,上官燁是個念舊的人,原是打算隔三差五回去一趟,直到那兒迎來它新的主人。
而今太傅府的人成為暗害使團的嫌犯,消息若傳了出去,不知要引起岑國怎樣的猜忌!
衛顯道:“婦人喚作陳娘,在太傅府做工至少有三五年了,皇上日常公務多,不認得下人也屬正常。不知皇上如何打算?”
“這位陳娘的尸首先扣下,務必做好保密事務,不得傳出風言,”上官燁吩咐道:“加緊排查,盡快查出前因后果。”
“是!”
上州驛館,尸陳遍地,動蕩一夜未平。
寅時末,上官燁在一行侍衛的護從下走出驛館。
彼時無憂正在驛館外等候,“盛皇親自過問此事,不知可查出真相了?”
無憂氣恨交加,火光下雙眼微紅,目光直直擱在上官燁的臉上。
事出后使團方面派了幾人介入調查,無憂已得到有人涉嫌投毒的結果,聽說那位嫌犯自盡身亡,接下來這事還需進一步深挖,以還逝者一個公道,給岑國一個說法。
無憂想要看看,上官燁能給他什么樣的說法。
見無憂眼神咄咄逼人,上官燁了揮手,將身邊的侍從們打發。
等人走后上官燁走向無憂,兩人交錯停駐。
面面相覷,針鋒相對。
無憂譏諷道:“盛皇,岑皇命我帶領使團向你表示祝賀,我們誠心誠意拜見,不知為何,你們會對我們有如此大的敵意。盛皇陛下,這件事可不是能不能找出真兇這么簡單。”
在大的利益面前,個人的死亡與犧牲太微不足道。
兩國之間的邦交出現這種慘案,他們真正在乎的不是數十條人命,而是這些性命的流失會導致怎樣的后果。
一不留神,可是要引戰的。
上官燁背著雙手,人不可見時他拳心緊握,看著無憂在暗色里更加冷沉的臉,他慢條斯理道:“遇害者死于中毒,至于所中何毒、兇手身份、以及整個事件的前因后果暫時還在調查當中,出了此事非你我之愿,我自會給岑國一個交代。”
“可我卻覺得你沒有幾分誠意,”無憂冷眸淡掃,出言狠戾:“事關我岑國顏面威信,是驚天地動的大事,我已修書于我皇,請求下一步指示,這次事件您必須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否則岑國千萬子民可不答應。”
使團來京第一夜出事,太傅府下人陳娘涉案,這是一條可以往上官燁身上引火的線。
幕后黑手這么做的目的,很明顯是要掀起兩國矛盾,引起兩國交惡,甚至燃起戰火。
好毒的一手!
在一切未明之前上官燁唯有按下這事,等整個事件明晰之后再給岑國方面一個準確回復。
如此大事,哪怕上官燁面上繃得再緊,心中也是急切,雖動過收復岑國的心思,所謂最壞的后果對上官燁而言不過爾爾,壞就壞在這事屬于大盛理虧,若處理不當,將來上官燁不好在諸國間立足,恐會引起諸國不滿,而從成為眾矢之的。
忍下憤懣,上官燁平心靜氣地勸無憂道:“正使莫急,等真相查明后再說。”
無憂早憋著股勁想看上官燁的狼狽,“好,你們有一天時間,一天過后再無結果,別怪我們不給盛皇陛下留顏面。”
上官燁深知他與無憂之間已到了水火不兩立的地步,無憂的惡劣態度他坦然接受。
微笑,點頭,彼此不送。
驛館出事后被當場封鎖,大盛與岑國使團雙方各派人手參與調查。
使團當晚另遷住處,安排進承明司,承明司原專門作為接待外賓所用,后因朝廷調度而暫棄不用,改為現在的驛館。
副使周儻沒無憂那么好的忍性,無憂就怕他鬧事,特意吩咐屬下嚴密看守,可是等無憂去往承明司時,卻聽說周儻帶著屬下們拖了幾具尸體去正陽門,打算鬧事。
無憂立刻備馬趕去,才出承明司,碰見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
男子四、五十歲,穿一身深色緞衫,黑暗將他襯得陰沉莫測,神秘而詭異。
他的養父,衛安……
因為使團出事,今夜注定無眠。
楚璃呵氣連天,頂著一雙發紅的眼睛起身,阿年忙上前服侍,見她滿眼的紅血絲,不由驚道:“殿下您一晚沒睡著么?”
“小林子可傳話了?”楚璃略過阿年的問。
她一直清楚,小林子是怡鳳宮與宣政殿之間的傳聲筒,但凡上官燁想她知道的,都會通過小林子拐著彎讓她知情,不必她問,也不必他親口告知。
以他們之間尷尬的身份關系,有些話讓第三方相告會更自然一些。
阿年給她拿了件她平時穿的常服,“沒有呢,您是在關心使團的事吧,奴才等會兒出去打聽打聽。”
“事關重大,該你知道的會傳過來,不該知道的你打探不出,”楚璃穿好常服,自已選了幾樣頭飾,“上官燁新登上寶座,天下初定便出如此棘手的大事,想必正焦頭爛額,不管兇手是誰,起因為何,這事兒想好好解決怕是不能,左右少不了脫層皮,出點血。”
“殿下說的對,”阿年附和,“這回可算給殿下出口氣了。”
聽言楚璃微微皺眉,頃刻間眼中便染上了薄怒,“我跟上官燁的矛盾如何,并不想涉及天下與百姓。使團一事惡化,新朝傷筋動骨,苦的不還是民眾,上官燁又不會下底層陪百姓們吃苦受罪,他還不是好端端在宮殿中享受錦衣玉食?”
阿年聽著也對,認同地嘆道:“殿下說的對,苦的都是百姓罷了,百姓民不聊生,皇上照樣錦衣玉食,美人在懷啊。”
方才說到美人,小林子邁著小碎步走進內室,勾頭道:“殿下,皇上讓您去一趟金殿。”
“金殿,你沒有聽錯?”
“奴才哪敢聽錯,請殿下即刻前去。”
皇帝理政的地方有二,較隨意的地方有宣政殿,在那兒百官們可以穿著常服,邊與主子喝茶邊說起正事,時間可不固定。
而金殿是朝務重地,重中之重,入殿者必須穿朝服執笏板,按時早朝,謹命以待。
自從上官燁奪權,楚璃再沒去過金殿了。
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地方,不允許前朝人隨意進入。
真不知上官燁這么做是出于何意。
“我即刻便去。”
阿年不像楚璃那般內心強大,聽見點兒風吹草動小心臟便拎了起來:“昨夜使團出事,皇上又看見您跟無憂在一起,今日讓您去金殿,該不會與昨晚的事有關吧?”
“阿年莫慌,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沒做過的事怕什么?”楚璃抖抖袍袖,自給自足地樂道:“我看是上官燁之前跟我商量事兒商量慣了,自已一人坐在那兒有點兒拿不定主意吧,哈哈。”
“殿下……”阿年也哈哈:“您心真大。”
殿上鴉雀無聲,安靜的表面下劍拔弩張。
等楚璃轉入殿門,才聽見“卟、卟”的擊打聲,原來有人正在挨刑杖。
只是挨杖的那人唇齒緊咬,不放出一聲哼吟。
楚璃低頭一瞧,這人正是三衛統領、新皇近身侍衛長,衛顯衛大人。
她倒不詫異,做為三衛統率,衛顯親自調派人手加護岑國使團,雖是屬下人出了差池,但他治下不嚴、相關事務處理不當,以致禍事發生,他不擔責誰擔責?
楚璃小心地從衛顯身邊走過去,盡量不影響他挨揍的心情。
象征性對上官燁作揖。
上官燁面帶疲憊,應當與她一樣徹夜無休,但他的眼神依舊幽深凌厲。
“哼,”有人嗤之以鼻。
楚璃轉頭一看,是高坐在太師椅中,面色沉冷的成國公上官北。
在她轉看時上官北眼中殺氣更濃,如同一把鑲滿釘子的鐵刷,在楚璃身上狠狠剮去。
楚璃自動無視上官北殺人般的目光,視線微動,看見無憂和周儻也在殿上。
兩人無不是一臉冷淡,尤其副使周儻,白凈的臉因悲恨交加,已然是一片菜色。
“夠了,”上官燁淡淡出聲,侍衛正揮動的板子應聲而停。
上官燁揮揮手,兩名侍衛將衛顯拖出殿外。
周儻目送衛顯像條死狗般被人拖走,冷蔑地哼了一聲,“盛皇陛下是打算拖個人打一頓,以此來消我們岑國的怒火么?我們岑國數十優秀子民死在你轄下,這件事還請盛皇謹慎對待,不要跟我們和稀泥才好。”
“凌晨我與正使商定,一日后將使團遇害一事的結果送上,一日不過剛剛開始,周副吏已然沉不住氣了?”上官燁的聲音沉穩淡素,經過了一夜消化,該沉的,都沉下了。
“哼,”周儻狠狠抹了一下嘴,眼中露出獵人見著獵物時的殘酷,“是啊,我不比你,死的不是你朝的人你自然沉得住氣!那三十多具尸首,昨天還跟好好地跟我們一同進入上州,一轉眼就變成了一堆尸體!盛皇,我知道你看我們岑國不順眼,恨不得立馬發兵把我們給滅了,但有本事咱們戰場上見真章,偷偷摸摸背后搞這些算什么?”
禮部馮尚書哆嗦著道:“周副使過于激動了,出這種事我們每個人都不想,事情既然發生,我們應當全力以赴尋找真兇才是。”
“給我閉嘴馮老頭!”周儻全無理智地指著馮尚書,瞪目道:“你身為禮部尚書,對此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委實該殺!”
“周副使消消火,本官我……”
“盛皇!”周儻咄咄逼人地看向上官燁,“請盛皇即刻處死馮尚書,以平消我們心頭之恨,所有涉及此事的瀆職人員理應全部處斬,如此,方可彰顯你大國風范。”
周儻看著細皮白面,倒像個沒有壞心、帶著些痞氣的公子哥,但此刻的他暴戾恣睢,一身騰騰殺氣,宛如一個誤入世間的閻王。
這股氣焰,生生將理虧的大盛臣子們嚇得不敢多言,生怕又會成為周儻拉出來清算的對象。
馮尚書雙膝一彎,面向上官燁跪倒:“皇上明鑒,禮部確實負責招待使臣,但使臣出此安全問題,卻是交由……”
“推來推去就是你們的官場作風了,呵呵,”周儻索性胡攪蠻纏起來,“使臣出事,你們朝廷各個部門都有責任,盛皇你倒是會做事,拉一個侍衛長出來挨板子,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們消氣,以此來避重就輕是么,你當我們岑皇好糊弄不成!”
刑部尚書錢進上前道:“周副使,你們使團中有人出事,何嘗沒有你們自已的責任?你們號稱所帶護從全是大內出身,出事之前他們在做什么?誠然我們大盛有錯,你們便是完全清白的么?口口聲聲說岑皇不好糊弄,在你們企圖將自已該擔的責全部推向大盛,從而逃過岑皇對你們的責難時,又把你們高貴的岑皇當作傻子了不成?”
周儻被錢進的這番話說得一愣,心頭似被什么東西突然堵住,哽了一哽。
楚璃默默地站在大殿一旁,心想她之前雖然不待見錢進這人,但承認錢進的話說的真好,中氣十足,字字犀利,一招直接扼在周副小將的頸脖上。
周儻叫噎得幾乎跳腳,正要上去理論,這時無憂抬起手輕輕一攔。
他將周儻拔至一旁,上前一步與錢進說道:“錢尚書,你這么神氣活現地跳出來,可是真兇的身份查明了,事件的來龍去脈厘清了?”
“查案需要時間,靠的絕不是嘴皮子。”
“對,我以為你坐上刑部尚書的位子,靠的是務實能力,此刻方知你靠的是嘴皮子。”
無憂輕描淡寫一句話又給錢進噎了回去。
錢進的臉色,無比難看。
身為使團正使,無憂可沒閑心跟錢進耗時,向上官燁道:“我聽說嫌兇自殺,今晨我方屬下提議查看尸體,卻被你方諸多阻攔,這事兒還請盛皇解釋。”
每個字都是禮貌和平和的,但組在一起便只有兩個字:威逼。
“我們并不認為你所說的嫌犯是兇手,為妨你們沖動壞事,只好先將尸體保存,”上官燁悠悠地道:“若我們這里真有什么貓膩,你以為我會讓你們看見真相?”
輕飄飄的一句話,說得人們無不后背發涼。
無憂噙笑不語。
真相,對他們來說或許真的不重要。
他們在乎的是這件事會帶來怎樣的后果,或者,會被人如何利用。
周儻不像無憂那般穩重,一口氣不出不快:“盛皇,這件事被你們做的糟糕極了!在此案中我們的人權限太小,而你說來說去,只字不提對于此事你們要如何對我皇與萬民交代,說東道西,以為讓我們息怒就行了?”
上官燁搖頭笑道:“周副使,我何時讓你們息怒了?我處置衛顯是因他辦事不力,是我大盛個人的事,與你們怒不怒無關。”
“上官……”
周儻脫口想罵,被無憂攔下。
這還看不出么,上官燁不懼引戰,他只是在有條不紊地處理事件,該走哪一步、要怎么走,別人多說無益。
不過……無憂轉開眸子,看在楚璃身上。
她沉默站在殿側,盡可能降低存在感,恨不得消失一空,好躲避可能會出現的尷尬。
然而她是明亮的星子,無論在哪里,都不會被嘈雜淹沒。
“公主殿下,”無憂忽而開口,向楚璃那方彎身作揖:“難得在金殿相見,不知關于此事,殿下如何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