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其回來的那日,莫雲(yún)深正在塵園泡茶,夜裡寒涼如水,他一身白衫坐在院中,神色淡然,似仙又似魂。
他的手指修長而潔白,上好的瓷杯在他的手中經(jīng)翻轉(zhuǎn)後被輕輕擱在桌上,帶著嫋嫋香氣的茶從壺口流往杯中。
“文其,坐下說吧。”說完,他又倒了第二杯茶放在桌邊。
忐忑的坐定之後,文其才緩緩道來。
“她像是五年前憑空出現(xiàn)的,過往一片空白。”
“五年來一直呆在浥山的齊雲(yún)山莊,從未出過山。”
文其有些摸不透莫雲(yún)深的心思,他跟著莫雲(yún)深的這些年,替他查過不少人,這次的女子倒是最棘手的一個,他緊張的幾乎屏住了呼吸。
片刻後,他驀地雙膝跪地,聲音低沉:“屬下辦事不力,還請王爺責(zé)罰。”
莫雲(yún)深好一會兒沒有出聲,文其更加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心驚膽戰(zhàn)的跪在地上。他跟了莫雲(yún)深八年。從莫雲(yún)深剛剛?cè)敫畷r他便跟著他了,然而他很清楚,他能在他身邊待這麼久,一則是因爲沒有犯錯,二則是……他若想殺了自己,太容易了。然而除過這兩個原因,他卻是心甘情願的待在莫雲(yún)深身邊,這個人有足夠多的理由讓他欽佩,讓他爲之付出性命。
良久,文其纔看見莫雲(yún)深從袖中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擱在桌上。他猶如泰山壓頂,心卻安了下來。
毫不猶豫的吞下藥後他便退下了。臨走時文其再次回望了一眼那月光中的人,忽然很想碰碰他,看看他是不是如他所想一般,渾身冰冷。然而想終歸想。
剛出了塵園,他整個人便嘔出了一口鮮血,不過一瞬,衣服下的皮膚便綻開了無數(shù)條傷口。
他微微釋然,心想他到底是念了舊情的,給自己的只是紅鯉。
紅鯉紅鯉,每一道傷口都像是一條紅色的鯉魚綻在皮膚,倒真是應(yīng)了遍體鱗傷此語。
而院中的莫雲(yún)深仍然靜靜的喝著茶,月光將他的臉映得光潔一片。
沒有查不到的過往,除非有人刻意掩埋。
那麼這個掩埋的人是誰呢?
莫雲(yún)深輕抿了一口杯中的茶。
看完信的第三日,清曉找到了唐知。
紅杉說此人是落雪茶樓的老闆,知道不少京城的事,只不過很難套出話,若想要他開口,得拿出他想要的報酬。
清曉剛一踏進茶樓便被茶香整個籠住,有小廝殷勤的上前,清曉拿出了一錠銀子放在小廝的掌心,淡淡的說:“我找唐知。”
小廝喜笑顏開,點頭哈腰道:“姑娘先坐這兒等等,容小的去通報一聲。”說完,迅速的竄上了二樓。
清曉依言在桌邊坐下,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茶樓的生意意外的好,其間的人大都有財有權(quán)。過了一會兒,小廝便下來了,他彎腰做了一個手勢:“姑娘請。”
二樓是裝修雅緻的包間,嫋嫋的茶香清新怡人,帶路的小廝將一間房門推開,示意清曉進去。
窗邊坐著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他正在煮茶,隔著嫋嫋煙霧清曉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見他冷冷淡淡的問:“姑娘想問些什麼?”
而清曉想了一下卻反問:“我要給你的報酬是什麼?”
他起身,清曉這纔看清他的模樣,是個很普通的男子,穿著深紫色的長衫,負手立在窗邊,淡笑道:“那要看你問的是什麼了。”
清曉只簡單的道出三個字,“莫雲(yún)深。”
“哦?”
“我要知道,莫雲(yún)深五年前在哪裡,做了什麼。”
“我要你腕間的白綾。”唐知乍一出此言,清曉愣了一下,隨即順著他的目光,這才發(fā)現(xiàn)他看著的是她腕間那條用雪蠶絲所織的白綾。
清曉一言不發(fā)的將白綾解下放在桌上。
唐知咧嘴一笑,“姑娘這爽快的性子真是討喜。”
“至於墨王爺……五年前,他去離洲城巡查,回來的途中遇刺消失數(shù)月後平安的回到京城。”
清曉用左手輕輕握住了右手腕,她試圖讓自己平靜一些,可是沒辦法,她的手在顫抖,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浥山曾有過一場大火,先生……可知道?”
唐知沉默了一會兒,道:“知道。”
“那場火……是誰放的?”
唐知一笑,“姑娘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嗎?姑娘是不敢相信,還是……不願相信呢?”
清曉閉上眼,眼前一片黑暗,彷彿是力氣盡失般輕聲說:“爲什麼?”
唐知斂了笑,“姑娘,這其間的箇中事,恕唐知無法奉告。”
不是無可奉告,而是無法奉告。
因爲他也不知道。
清曉走出茶樓時,仍有一種迷茫的感覺,忽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她漫無目的的走著,行至街角時,只覺得自己兩腿痠疼,再沒有半絲力氣,她扶著牆慢慢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著,彷彿呼吸對她而言已經(jīng)變成極爲困難的事。
有眼淚從她眼中流下,她緊緊的捂住嘴,埋首於膝蓋上,嗚咽的哭聲淹沒在街頭小販的叫賣聲中。
這種抓心撓肺的疼逼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哭得隱忍,剋制,她不知道該如何停下。驀地,她只覺得胸口一疼,整個人異常暈眩,眼前的世界不停的晃動。終於,她勉強睜了睜眼,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一道乾淨(jìng)的嗓音:“喂喂喂,你怎麼了……”然而聲音越來越小。
清曉前腳剛走,莫雲(yún)深便從落雪茶樓的另一間房走了出來。
他清清淡淡的笑了笑,朝唐知所在的房間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後的文其便已經(jīng)推門而入,而他自己則步履悠然的繼續(xù)往前走去。
門內(nèi),“這是唐兄一直想要的東西,在下想知道方纔那姑娘問了什麼。”
而門外,莫雲(yún)深緩步下樓。有錦衣華服的幼童不小心踩空了樓梯,他伸手拉起幼童,跟那大哭的幼童不知說了些什麼,那幼童便破涕而笑的跑開了,隨後他才輕輕拍淨(jìng)了自己衣衫上的灰塵。
一直到走出茶樓,他的眼神都是溫和的,有禮的。
然而他的目光卻在觸及到蹲在街角的青色身影時,眼中的笑終是斂去了,他看著她,目光緩緩趨向一種寂靜,這寂靜中沒有一絲感情,沒有一絲情緒。
他看著她,卻又彷彿透過她在看其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