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皋很爲難，真的很爲難。

哪怕跟著岳飛待了十幾年的時間了，很多時候岳飛的一些個決定，若換成是他來的話，是決計不會這麼去做的。

就好比當年只因爲趙官家把承諾給他的淮西軍給了王夜叉，這人便不管不顧的遞了辭呈；就好比平了楊幺之後，將所繳獲的戰船全都給韓世忠送了過去，理由竟然只是因爲那潑韓五擅水戰，再比如，在即將進入開封府的時候，硬生生被皇帝給叫了回去。

牛皋勸也勸過了，不過都沒勸下來就是了，他無條件的支持岳飛，是因爲從感情上來說，他知道自家元帥做的都是對的，可是身爲一方大員一軍主帥一鎮節度使一地父母官的角度上來看，牛皋很難從理智的角度去贊成岳飛。

儘管他們兩個，都是農家子出身。

他之前好歹也是劉豫手下的大將，也是個雄踞一方的帥才，自然有著自己的理解，就拿現在這個場面來說，他都不用多想，若是換成了岳飛在此，第一批人的時候，這中牟縣城就已經是城門大開，這城中的將士就已經主動出擊去救人去了。

不過幸運的是，這般爲難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爲正當他就快要動搖之際，那羣跟在這些人身後的鐵甲兵，也已經是到了。

他們人數不多，也就兩三百人的模樣，富有節奏的踏在地面上，發出一陣陣整齊的腳步聲，雖然已是到了神臂弓的射程之內，不過他們卻絲毫不慌，想來也是心裡頭有數，以神臂弓的威力，是刺不透他們身上的甲的。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一直在念著什麼，連聲音也是一齊發出，和腳步聲一樣的整齊，等他們走得近了，牛皋和岳雲這才聽得明白了，他們是在念數。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每念一個數，就距離下方的人更近了一些，而且很明顯的，這些人在聽到他們唸的數過後，開始變得慌了起來，一個個的，上半身向前探著，不住地喊著‘將軍’，希望牛皋能夠看自己一眼，更有甚者，連蹦帶跳，一個接著一個，像極了黃河灘頭上的浪花。

“將軍！請給條活路吧！”

這聲音是無比的哀求，很難想象一個大男人會發出這樣的語氣出來，好似把自個兒的尊嚴都給踩到了腳下，好似一個在賣弄的窯姐兒一般，只希望能被恩客看上一眼，牛皋長嘆了一聲，對岳雲道：

“既是抗金義士，便不能死在你我眼前。”

“開城門吧。”

他此行雖然是岳雲的副將，但岳雲哪裡敢當真把他當做副將來看！本來就拿不定主意，此時得了牛皋的話，岳雲如蒙大赦，親自回頭去喊著：

“快開城門！快開城門！”

說著，自己也已經拎起了雙錘，準備親自出門去護得這些人的周全。

只可惜……

雖然牛皋不知道那些人數數的意思是什麼，但他曉得，一定是有他們的目的，只見那數到一百的時候，這些人便停了下來。

是腳步聲和數數聲，都停了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牛皋的幻覺，他只覺得好像衆人都變得呆滯了一下，隨後便拼了命的，朝著城門跑來。

見那鐵甲人的動作，牛皋心驚了一驚，隨後終究是平定了下來，對邊上的親兵吩咐道： “叫少將軍回來吧……城門，不開了。”

岳雲騎馬領人開門上陣，最少也得一盞茶的功夫，但是鐵甲人用弩箭射向這些人，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而已。

縱使他們再快，也快不過這近在咫尺的弩箭。

一陣破空的聲音傳來，這幾百人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眨眼間便倒了一大半，隨後沒有半點喘息的功夫，又是一陣箭矢的呼嘯聲……

從他們跳著腳求自己給條活路，到一地的屍體，牛皋只不過是眨了兩次眼睛而已。

不是我不給你們活路，是金人不給你們活路。

牛皋不住地勸說著自己，雖然他之前猶豫得厲害，可是真當這些人死在了眼前，還是難免有些動容，特別是在岳飛手底下做事以來，他這共情的能力，便越來越強了。

岳雲大步跑上了城頭來，見到了牛皋所見到的這場面，狠狠地嚥了口唾沫，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雙手死死的捏著大錘，過了好一會兒，他纔有些沮喪的鬆了手，只聽‘砰’的兩聲，兩個錘子就這麼落在了城牆上頭。

鐵甲人好似還不死心，又對這滿地的屍首射了好幾輪的弓箭，期間親兵不斷的勸著兩位將軍躲躲，免得被暗箭所傷，但都被兩人給拒絕了。

他們兩個，一老一少，只是背靠著牆垛避著流矢，都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另外一頭，哈迷蚩和金彈子兩個大笑不止，雖然沒能出現他們想象中的，岳家軍的人親自射死這些人的場面，但他們不開城門，也確實是射了一箭威脅，這些人的性命，這些個罪過，是要安在他岳飛身上，跑不掉的了。

“爲了這種人賣命，嘖嘖……”

完顏金彈子搖了搖頭，臉上盡是不屑之意，哈迷蚩上次被志寧給害了過後，第二次這麼高興……第一次是完顏亨遇刺的時候，老頭兒拍了拍巴掌，叫人把第三批給帶了上來。

這次人數更多，差不多有個一千人，以大相國寺的和尚，還有那日許多去參加伽藍菩薩聖誕的善男信女們爲衆，把同樣的話兒給他們同樣的說了一遍，又指著那城門面前滿地的屍首，哈迷蚩還是那副仁慈的模樣：

“不是我大金不給你們生路，能決定你們能不能活命的人，是你們宋人。”

當場就有好幾人站身了出來，表示自己對於大金和四太子的忠誠，哈迷蚩看也沒看他們一眼，擺了擺手，直接叫人砍了。

“我大金的人，我大金自個兒就做主了，諸位都是宋人，還請自便吧。”

這話一出，按理來說，這些人就該動起來了，就像之前的那些人一樣。

但是……確實是有人開始跑起來了，但只有繆繆數人而已。

更多的，只是把目光聚集在了那個老和尚的身上。

大相國寺的主持方丈，佛印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