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日,梓潼,太守府衙。
孫策寫完上奏的表章,擱筆於案上,嘆了口氣道:“若論人才,益州可謂得天獨厚。龐士元與張任胸懷錦繡,有經天緯地之才,可惜明珠暗投,終歸沒個下場,至今思來尤感遺憾。”
賈詡笑問道:“主公爲何忽發如此感慨?”
孫策笑道:“表章中基本沒說實話,因此微微有些心虛,所以說些閒話疏解一番。”
賈詡呵呵笑道:“主公這一句亦非實話。”
“終究被文和先生看穿了心思。”孫策斟酌著詞句道,“實不相瞞,是爲了如何處置益州士族之事。”
賈詡捻鬚道:“主公天縱英才,寬厚仁愛,唯獨在如何處置士族之事上不夠堅定。不知主公此番確實下定決心了麼?”
孫策聞言沉吟片刻,長嘆道:“文和先生所言確有道理。兩川既下,正是變革圖新的良機,若是錯過,委實可惜。士族掌握益州利益,始終是我的心腹之患,此刻若我還不能當機立斷,一時猶豫誤了大事,後世史筆如鐵,難免要笑話我妄逞婦人之仁了。”
周瑜道:“兄長,士族勢力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此事三思……”
“公瑾不必擔心,這些道理說多了讓人笑話。”孫策笑著打斷了周瑜,“此次不過是敲打一番,免得這些士族大家小看了我。”
法正整理了一下袍服冠冕,步伐放緩,躬著身走進了府衙內堂。
內堂中門窗緊閉,光線略有些昏暗,孫策端坐在幾案旁看著手中的竹簡,此外再無他人。法正撩起袍服跪拜道:“法正見過主公。”
孫策放下手中的竹簡,佯作頭疼,按著額角道:“孝直請坐,不必如此拘禮。”
法正謝過後坐於堂下左首,道:“主公身系天下安危,軍政勞頓也需保重身體,切莫過於操勞。”
“多謝孝直關心。”孫策點了點頭,拿起放在一旁的竹簡,道:“這是文和等人定擬的治蜀條例,我於政事上懂得不多,孝直幫我看看。”
法正接過竹簡,展開來細讀,一卷竹簡五千餘字,其中要義,皆是撫平治理兩川的策要。法正看畢,雙手奉還孫策,微微皺眉道:“主公新定蜀中,人心不穩,現在漢中未平,又有北方曹操窺測在旁,實在不宜再生反覆。在下以爲,此卷策要刑罰太重,望主公寬刑省法,以慰民望。”
孫策笑道:“我卻有另一番看法。今劉璋闇弱,德政不舉,威刑不肅,君臣之道,漸以陵替,寵之以位,位極則殘,順之以恩,恩竭則慢,所以致弊,實由於此。文和今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恩榮並濟,上下有節,爲治之道。”
法正聞言心中不安,搖頭道:“恕臣無禮,主公之言非謀國之論。爲君者當恤民力、慎征伐,兩川方平,亟待安定,若此時主公仍持黷武之策,恐重蹈暴秦之覆轍。”
孫策還是笑:“孝直言重了。我雖新定兩川,但益州的情形,倒也略略知道一二。蜀中官員多有尸位素餐之人,更有甚者甚至爲害一方,我初入益州,欲施革新之策,這等齷齪縱容不得,否則長此以往,我勞神數載方得平定的益州諸郡歷時又將岌岌可危。孝直以爲此言是否謀國之論?”
法正急道:“主公是如何答應臣的?降則不殺,難道主公要食言而肥?”
孫策仍笑道:“孝直莫急,我答應的事情絕無反悔。只是有些蠢物確實不利於撫民,我思來想去,與其荼毒地方,倒不如召回成都追加祿位,授祿不授職,當豬一樣圈養起來就是了。孝直以爲如何?”
法正猶豫再三,不願輕易退讓,於是答道:“主公此舉恐怕會使百官驚懼,蜀中不寧。”
孫策站起身來,淡淡的道:“孝直真的這麼認爲?若非劉璋用人不明,怎會造成今日的塌天大禍?”
法正心中一震,卻聽不出孫策話中的諷刺意味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只得低下頭沉默不語,心中暗自思量著對策。
“我雖容不得這些蠢人,但暫時無暇分心,待騰出手來,總要整頓一番纔是。”孫策見法正這般情形,滿意的點了點頭,“孝直是政務嫺熟的能吏,經略益州很有些時候了,若有什麼奇謀妙計不妨說出來,或對在下治蜀有所裨益。”
法正苦笑道:“在下才疏學淺,怎敢多嘴獻計,在主公面前出醜。”
孫策搖了搖頭,佯作不悅道:“怎麼,孝直不願助我彈壓處置兩川政務麼?”
法正惶恐的道:“在下慚愧,在下知識庸昧,纔不堪任,實在……”
“孝直不必謙虛,只需在益州因地制宜妥善撫治便好。”孫策打斷了法正,“我知道你很惶恐,孝直揹負蜀中士族的殷切期望,有的時候實在是難,但是無論如何,不要爲了迴護他人生出諸多尷尬事,弄得自己騎虎難下進退失據。我雖然可以談條件,但是耐性終究有限。”
法正汗出如漿,雙膝一軟拜倒在地,叩首道:“適才在下亂了方寸,對主公胡言亂語,還望主公海涵。”
“這也怨不得孝直。孝直一時心急,在下能夠體諒。”孫策笑著將法正扶起,“士族門閥與諸侯共治已歷百年而不衰,我無意挑戰和修改,文和先生所做的策要不過是簡單的初稿,不一定作數。如今的當務之急是兵亂之後,如何撫卹死傷與戰事的善後,以及蓄養民力重建生產之道,孝直可明白我的意思。”
法正心中一寬,明白孫策只欲稍遏士族門閥之勢,並無剷除之念,於是正顏道:“主公是君,益州士族是臣,我等士族就算如何執拗,斷然不敢做越俎代庖之事。我等願傾盡全力,妥善處置財政民生,使主公再無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