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二年秋末,江都城,孫氏宅邸。
孫策站在家中最高的樓臺上,倚著欄桿眺望遠方,整個江都城漸漸朦朧在霧氣一樣的夜色中,夜風緩緩吹來,撩起他身上的素麻孝袍。
“孫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孫策再次想起曹操煮酒論英雄時對自己的評價,但他此時只能報以搖頭嘆息:藉父之名並非如想象中簡單。三國兩晉時期極重門第家世,孫堅得以在江東割據,身後不乏當地豪門士族的支持,尤其倚靠虞魏顧陸四大家族,諸侯與士族之間的關係由相互的利益所維繫,隨著孫堅的戰死,雙贏的平衡局面被打破,江東四大家族雖然不會爲難和羞辱孫氏的後人,但也不會主動接近,作爲頂級的士族豪門,他們儘管知書達理,卻也十分倨傲。
因此,在孫策舉家遷來江都後的一個月裡,他每日所能做的事情唯有登高遠眺,之前向程普許諾的三年之約越來越似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唉……”念及於此,孫策不禁長嘆一聲。
“兄長何故在此長吁短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孫策轉過身來,看見一個俊秀的年輕人站在他的身後,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
“一別經年,兄長別來無恙?”年輕人邊寒暄邊從袖中抽出一封寫在布帛上的書信,“接到兄長的來信,小弟不敢怠慢,日夜兼程由舒城趕來,看來總算還趕得及。”
信中是孫策的筆跡:吾弟公瑾如晤:家父破虜將軍文臺公誤中奸計,殞命襄陽城下,此刻江東人心喪亂,誠危急存亡之秋也。伏請賢弟往來江都相助愚兄,或有扭轉乾坤、重振江東聲之機會。
孫策已經知道了眼前的人是誰,他欣喜的扶住周瑜的肩膀道:“終於等到公瑾了。”
周瑜躬身爲禮道:“小弟此來江東,一者是爲弔唁孫伯父。伯父世之豪傑,今日遭逢不幸,實令世人扼腕嘆息,還請兄長節哀。二者……”周瑜略作沉吟,“兄長信中言道意欲重整江東,不知有何打算,準備如何施爲?”
孫策搖頭苦笑道:“不瞞公瑾,愚兄長吁短嘆正爲此事。公瑾來的正好,還請賢弟爲愚兄解惑。來,我們進內堂去說。”
內堂中,孫策撥了撥燈芯,燭火照亮了桌案兩側的人。孫策默默的扣著手,這纔有時間仔細的端詳周瑜。儘管結合了此世的記憶,孫策還是驚異於未來江東大都督的容貌竟然如此英俊雅緻——面如冠玉,脣若塗朱,眸子精光燦爛,閃動著智慧的光芒。
周瑜接住之前的話頭道:“小弟資質愚魯,恐難爲兄長分憂解難,只是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若如市井小民一般碌碌無爲,未免辱沒了江東孫氏的威名。”
“公瑾所言極是。如今董賊當朝,海內英雄並起,正是我輩建功立業之時。可惜愚兄勢單力薄,雖有承繼先父遺志之心,卻無斡旋乾坤、改換天地之力。應從何處著手,還請公瑾教我。”
周瑜沒有回答孫策的話,而是問道:“初平元年十八路諸侯起兵勤王,兄長亦隨伯父出征,當世豪傑也算見得十之七八,不知兄長以爲其中誰可當得英雄之名?”
孫策略作思索,答道:“除先父之外,唯譙郡曹操、涿郡劉備,可當英雄之名。”
周瑜笑道:“我雖未見曹操其人,但是此人的膽色機謀,令人欽佩,單是其提出讓各諸侯據守要地,入武關圍困董賊一項,便知他是個英雄。”言至此處,周瑜略作停頓,似乎頗爲不解:“至於劉備,小弟不敢妄作評論。關雲長溫酒斬華雄、虎牢關三英戰呂布在坊間倒是傳得神乎其神,但更似說書人口中的杜撰。且小弟聽說劉備此時駐紮於平原,平原小縣, 城高不過數尺,人口不過幾千,左右強鄰環顧,即便是英雄,也是龍困淺灘之局,短期內難有作爲。”
孫策點頭稱是,又問道:“請問公瑾以爲當今天下大事如何?”
“自十八路諸侯討伐董卓不了了之,天下已是羣雄割據的局面,其中實力足以完成大一統的唯有孫伯父、董卓、曹操、劉表、袁氏兄弟寥寥數人而已。伯父不幸遇害,殊爲可惜。董卓此人,生性貪婪殘忍,缺少權謀,掌握皇帝和朝廷卻不加善用,雖然此時權勢熏天,但終究不過是蠢笨盜匪之流,由其收呂布爲義子便可得知,呂布何人,三姓家奴,爲人見利忘義,最無信用可言,養之如同養虎,飽則不動,飢則噬人,若是有人以名利美色相挑撥,董卓定將死無喪身之所。”周瑜沉思片刻,接著道:“曹孟德如今屯兵兗州,廣招天下賢士,潁川士族已爲其所用,實力令人刮目相看,日後定有一番作爲。我聞汝南許子將曾評論曹操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此言極爲恰當。”談到曹操,周瑜滿是欽佩的神色,不住的讚歎。說完曹操,周瑜起身指向荊州方向:“荊州乃天下之腹,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處此亂世卻未經戰端之禍,民殷國富,真可謂是雄主用武之地,可嘆劉表初入荊州時尚有些英雄氣象,此時則……”周瑜搖了搖頭,露出惋惜的神色,隨後又道:“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佈天下,聲望之隆,四方諸侯無出其右者。可嘆袁紹袁術兄弟雖爲世家之後,卻全無士族子弟的胸襟氣度,就算充作一方太守都算難爲了他們。而且此二人勢同水火,全無兄弟情誼,袁氏孝悌傳家,如今毀於一旦,可謂人間一大悲事。袁紹此時新得冀州,糧草供給雖然得到緩解,但他優柔寡斷,行事畏首畏尾,自保或許有餘,進取必定不足。再觀袁術,目下袁術虎踞揚州、豫州、司隸和荊州一帶,加之其世家嫡系的身份,可算盡得天時地利,稱其爲天下第一的諸侯亦不爲過,可恨此人才疏學淺卻偏懷篡逆之心,袁公路袁公路,只怕最終走投無路。”
“袁術這樣的愚夫,偏生有如此顯赫的出身家世,上天待人何其不公。”孫策恨恨的一砸幾案,“可憐我孫氏在江東也曾聲名赫赫,但先父戰死後,愚兄不肖,家道中落,雖然我是孫氏的長子,但終究只是一個尚未行冠禮的無名小卒,加之朝中董卓擅權,因忌恨先父曾經拒婚勤王,恨屋及烏,故父祖的官爵沒能蔭及到我,現在連堂兄孫賁都要帶著江東舊部託庇於袁術帳下,種種尷尬之事……”
“兄長,《易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大丈夫行事不應怨天尤人。”周瑜毫不客氣的打斷了孫策的感嘆,“再者,兄長所說的種種尷尬之事,未嘗不是振興孫氏的契機。董卓竊國蟊賊,天下皆知,其所作所爲更是爲天下士大夫所不齒,倘若兄長接受他的冊封,則成爲助紂爲虐的亂臣賊子,反而不美。兄長一支乃孫武子之後,世代在江東爲官,家世出身皆可稽考,孫伯父天下名將,虎牢關前挺身奮戰更是讓江東孫氏忠勇之名傳揚天下,這些事實無論如何也不會被掩蓋,兄長所需要做的只是不要讓這些事情隨著時間的逝去而被世人遺忘。所以,兄長在家居喪的這幾年應當向名師求學,同時結交士族友人,在鄉閭州郡間將自己的名聲傳揚開來。若能如此,則復興家世,重振孫氏威名指日可待。”
孫策聞言大喜,他對名門士族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至於如何獲得他們的支持更加沒有想法,現在有了周瑜的提點,讓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孫策當即躬身爲禮道:“聽公瑾一席話,如撥雲見日,令愚兄羞慚無地。只是公瑾口中的名師,恐怕不易尋找。”
“這一節兄長無需煩惱,小弟已爲兄長探訪清楚,目下正有兩位天下聞名的賢能之士隱居在江都。”周瑜見孫策一臉殷切的神情,笑問道:“兄長可曾聽聞江東‘二張’的名聲?”
孫策心中一震:“可是張昭張子布先生和張紘張子綱先生?”
“正是兩位張先生。”周瑜點頭道,“兩位張先生不僅有經天緯地之才,亦是享譽天下的名士。張子綱先生曾稱病推辭了大將軍何進、太尉朱儁、司空荀爽等達官顯貴的徵闢;張子布先生曾得到王朗‘民之望也,北面而相之’的稱讚。若能得此二人相助,江東的豪門士族對孫氏的影響必然有所改觀。”
“據我所知,兩位張先生均是北方士族,因爲避難才移居南方。”孫策有些猶疑的道,“自古文人相輕,我拜二張爲師,是否會引起江東士族的反感?”
“兄長所慮不無道理,但是不用過於憂心。一者兩位張先生均出身於北方的頂級門閥,本質上與江東士族並無差別;二者二張是享有盛名的賢士,江東士族自持身份,絕不會因爲南北之分而背上嫉賢妒能的惡名。”周瑜壓低了聲音,附耳道:“兄長如能招攬二張,委以重任,未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制衡江東士族,防止出現尾大不掉的情況,這可是一舉兩得的美事,兄長萬勿猶疑。”
孫策終於放下了所有的顧慮,請問道:“公瑾,兩位張先生現在何處。”
“兩位張先生現正在江都城東比鄰而居,過那逍遙自在的隱士生活。”周瑜道,“不過兄長要有心理準備,這等賢能之士,最是心高氣傲,相見恐怕不易。”
三顧茅廬麼?孫策心中尋思,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