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末的重慶陪都,后方醫院里的陸云川倚靠在病床上,旁邊是前來探望的55旅軍官,副旅長郜忠良和參謀長程軒杰見旅長好歹從生死線上掙扎撿回一條命,心里都寬慰了很多。
當陸云川知道自己是靠輸血爭得一線生機時,劉山慚愧的低下頭,陸云川抬手吃力拍拍他的肩膀,“沒什么,你我能置生死于不顧,這點小事又何足道哉,就不必計較了。”
……
55旅軍官們給陸云川帶來一點額外的消息,或許可以稱之為好消息:自中日開戰,陸云川率部馳騁沙場,從華東一直打到華中,幾經大戰惡戰,九死一生,拔得赫赫戰功,遠近上下皆知張維興門下有這一員如此悍將,因其師學德國軍事,年輕有為而軍階又低于聞名遐邇的****名將邱清泉,配其乃軍中新起之秀,人送雅號:“德國小將軍”,就待陸云川出院以后接受國防部和軍委會多枚戰功勛章一齊補發的特殊表彰鼓勵。
……
幾天后,張維興專程前來看他,見陸云川臉上已經恢復了些血色,自己也遂放下心來。
看陸云川氣色還算不錯,兩人于是談起軍國之事,張維興坐在床邊,先嘆了一口氣,
“云川,你知道嗎,時下國家的處境十分艱難,可以說說是四面楚歌……”
陸云川不解,但他知道,日軍攻取華中廣袤地帶以后,中國現在幾乎大半的國土已經落入日本人手里,就國民政府這剩下的半壁江山,也都盡是些破落偏隅之地,從這一點來說,政府舉步維艱也是常理之事。
張維興解釋著自己的愁嘆,
“自中日開戰以來,英國把持的國聯置日本侵略中國于不顧,阻撓而且拖延中國呈交的要求世界各國懲處日本的申訴,一切敷衍了事。美國伙同英國口口聲聲宣稱‘保持友好公正的立場’,眼看著兩只實力相差太多的對手慘烈相爭,自己坐到一旁隔岸觀火,實際上已經是在公然偏袒日本,姑息縱容日本的侵略行徑,以保住他們自己國家在東南亞和遠東的利益。
現在,英國受日本的脅迫,在中國最困難的時候關閉了滇緬公路,切斷了經由東南亞和香港援華物資的運送,另一方面卻大做軍火貿易,大量向日本提供軍火、鋼鐵、油料等戰略物資,僅僅七七事變一年,美國運往日本的戰爭物資就占日本總消耗的絕大部分,英國不禁提供日本大量軍事器材,更是日夜兼程的幫助日本運輸軍用物資,厚彼薄此,讓人寒心啊!先前的武漢會戰,也只有與我們一向關系緊張的蘇聯為了自身安全利益才予以援助,雖是杯水車薪,但畢竟也緩解了****的困窘……”
陸云川沉吟半晌,“主任,國與國相交歷來講求實際利益,他們眼里所謂的朋友也難有什么真正的情義,今天是敵人,明天就可能聯手成為盟友;今天相扶相攜,明天也有可能各奔東西甚至反目為敵,英美如此對待中國,勢必有朝一日自吞苦果。既然已身處艱難境地,我國民就更要發奮圖強,我們不能坐等這些靠不住的國家來幫助自己,等我們自身成為強國跟他們平起平坐的時候,就看他們怎么拉下他們所謂的自認為尊貴的臉面,跟我們解釋這些當初出賣中國跟日本進行骯臟交易的事情吧!”
張維興點撥著陸云川:“不能義氣用事,事關國家生死存亡,又逢我們裝備低劣,注定我們要有求于人。委座能不屈服日本和英美的兩面壓力堅持抗戰已屬不易,可當下黨內有些人置廣大前線抗戰官兵奮死抵抗之意于不顧,急于賣國求和,讓人堪憂啊!”
“那就抓住這些人殺一儆百!讓世人知道凡賣國投敵者,殺無赦!”陸云川恨恨不已。
張維興心里也贊同這么做,可事情遠非那么簡單,
“不可!如果行事魯莽,反而會造成抗戰后方局勢混亂,置黨國于更不利之地啊。雖然現在中國各部派系也自以國民黨和***相稱,可事實是委座的軍隊也不過僅僅控制了華東五省,現在這些僅有的立足之地也被日本占領,說難聽點,委座現在是寄人籬下,在其他派系地盤上指揮全國抗戰。
現在,黨國內部派系林立,外有西北軍、晉綏軍、桂系等幾大力量,即便是中央軍內部,也有你我之別,幾乎一軍一系,這才造成了戰場上許多部隊見死不救、避戰保存實力的現象,委座也不可能拿這些人法辦,一方面他們都是黨國的要員,另一方面,校長自己的部隊也不乏貪生怕死之輩……”
陸云川:“軍閥割據,軍令政令統一雖是好事,但強制推行難免令人產生不滿的抵觸之心,給人以借機鏟除異己之嫌,畢竟客觀上講這是件損人利己的事情,即便它于國有利。”
張維興點點頭,“這就是中國的事情,國內國際各種勢力微妙地摻雜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復雜的讓人焦頭爛額,我今天來是想提前告知你一件事情,你傷愈以后,將以第六戰區的名義隨幾位將軍前去八路軍部隊巡察。”
陸云川一陣驚奇,“巡察共產黨?!”
“對!”張維興點點頭,“以委座的意思,其他派系論資排輩尚可算是一家人,惟獨這個共產黨,一向是各部勢力所心悸的對象,當年國民政府發兵討伐共產黨的部隊,重兵壓境,差一點就可以置他們于死地,可惜功敗垂成!”
陸云川不語。
“怎么了?”張維興問。
陸云川思量再三,“主任,當前國家外臨兵患,你認為內部再起爭端會是好事么,兩虎相殘,必是一死一傷,到頭來兩邊得利的還是日本人啊!”
張維興:“不妨告訴你,第二戰區同國防部有著情報上的聯系,而第二戰區長官部一直有八路軍深入敵后游而不擊伺機不斷發展力量的情報判斷,也許晉綏軍有借助中央軍之手削弱八路軍之嫌,但委座卻對共產黨極為敏感,當年他有能力一口吃掉共產黨的部隊,卻被共產黨以民族抗戰為由堵住了嘴巴。現在他們往日本人后面一鉆,委員長拿他們也沒辦法,日本人要打,國家不能丟,但自己的國家也不能養虎為患,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個不得不防啊!”
陸云川坦然說,“主任,那恕我不能從令行事了,當今舉國抗戰,讓我做耗損自己同胞力量的事情,豈不是遭國人唾罵嗎?!我辦不到!”
“你必須去!你是校長點名派去的人選,我也知道當下日本為最大禍患,也力勸過委員長現在不可對共產黨大動干戈。而委員長卻擔心今后處理共產黨問題會更加棘手,這也是身在其位,心謀其政。你此去的目的,僅僅就是要弄清八路軍到底在干些什么?如果他們真的游而不擊一味在壯大力量,這對黨國來說,憂患甚重啊!其實就是你不去,國防部的情報部門也會清楚共產黨的八路軍都在做些什么,關鍵在于這個形式,校長需要一顆定心丸,如果你能帶來八路軍與敵作戰受損的好消息,也可以讓委座暫時高枕無憂啊!至于今后,那是今后的事情,從這一點說,你身上擔子扛得不輕。”張維興嚴肅而意味深長地說。
“可這件事情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畢竟還有幾位將軍主導。”陸云川想想,說。
“他們?他們只不過是幌子,軍銜擋住了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只能看到共產黨示給他們的一面并且信以為真,能真正獨到看出八路軍到底有多大多強戰斗力的眼睛在你這里,而且由你作出最后的評判匯報,不過你要記住,你應該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張維興最后提示他。
陸云川:“是!學生明白!”
……
不多久,陸云川帶著一身尚未痊愈的傷口提前出院,他想用這點的時間去成都,去看看定居在那里的蘇琳和溫若玉……
天上輕輕飄著片片雪花,靜靜地落在街巷上高墻的腳下,也落在了一身將服身披大衣看起來英姿颯爽的陸云川肩上,憑著腦海里的記憶,他模糊找到了那個早已毀滅在戰火中紙條上的地點。
雪花在眼前片片飄過,抬頭看著這深似海的府第,陸云川邁上臺階,輕輕扣動大門,許久,一個甜美的女孩小心地打開一扇門,當她看到站在門外的是一位儒雅的將軍時,當即驚訝得不敢相認這就是多年沒有見過的陸云川了。
看著一直呆呆望著他的溫若玉時,陸云川吸一口氣,“若玉,不認識我了么?我是陸云川呀!”
這才相信自己眼睛的溫若玉又驚又喜,控制不住的淚水立刻一下子全涌了出來,她趕緊邁出門來連忙親昵地攙住陸云川一條胳膊,
“云川哥!……”
陸云川忍住傷痛笑笑,“這么大了,怎么還那么愛哭啊!”
于是溫若玉邊哭邊擦著眼淚扶陸云川進屋,細心的她發現,此時的陸云川雖然一身將服威風凜凜,但他說話的語氣卻是那么虛弱……
得知陸云川竟然找到這里的蘇琳匆匆忙忙跑出來,自從北平一別,陸少郡他們兩個年輕人一去就杳無音訊,沒想到自己今天還能再見到他,喜極而泣的蘇琳遠遠地看見陸云川加快步伐跑過來一下欣喜地擁上陸云川,僅僅抱住……
還沒愈合結實的傷口再次裂開,陸云川能感覺出血一滴一滴滲出來,但他無形中咬牙堅忍著,安慰著懷里泣不成聲的蘇琳……
兩人有太多的話,溫若玉自己走開,留給他們足夠的時間……
偌大的府第也只有蘇琳住在這里,終日繁忙的父母都暫且安住在了陪都重慶。
晚上,三人一同進餐,暖和許多的房間內,陸云川掛起他的大衣,只身戎裝的身材更顯肖挺,看著他,兩個年輕的女孩笑了起來,記得蘇琳曾經問過溫若玉,為什么她偏偏喜歡上了兄弟倆中的陸少郡呢,而溫若玉不假思索天真的回答,喜歡是說不出來的一種感覺,那不需要理由,要真說不同的話,還真的難找,因為兩人相似的地方太多了,同樣儒雅睿智,眼光銳氣有神,同樣朝氣蓬勃富有遠見……真要說不同的話,一俊一秀,陸云川稍顯沉穩,陸少郡更多一份安靜,而這就本身還是相似……
看著陸云川吃著,溫若玉終于決定探問積淀心中已久的問題,“云川哥,少郡呢?他怎么沒跟你一塊回來?”
正在吃著的陸云川頓了下來,左躲右躲,終于還是要面對這個問題,良久,他放下飯筷,歉意地看著溫若玉,
“若玉,相信我,少郡他會平安無事的……”
……
于是一番沉默,溫若玉自知陸云川心中難過,也不再追問。許久,她小心翼翼地說,“云川哥,蘇琳姐你們倆該結婚了!”
她單純地害怕他們倆會像自己和陸少郡一樣留下無盡的遺憾,軍人征戰沙場,性命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誰知道將來會怎么樣呢?怎么不好好珍惜眼前這難得的相聚時光呢?!
蘇琳充滿期待地望著陸云川,她就在等著陸云川的一個回答,而陸云川吃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再次頓了一下,然后當做沒聽見,繼續大口狼吞虎咽,
“今天的飯菜很香啊,你們誰做的?!”
于是故意岔開話題,于是心知肚明的兩個聰明的姑娘也不再提……
晚上,陸云川回到早已被收拾好的自己的房間,他小心退去外衣,已經稍稍愈合的傷口白天讓蘇琳一陣緊緊的熱切擁抱又再次裂開,尤其是肩上被日軍刺刀捅穿的地方,他里面的襯衣已經被染得重新血淋淋一片,只不過他一直堅忍著,自小習慣堅忍的他不想讓別人為自己擔憂……
陸云川咬著牙意圖脫下與皮肉粘連一塊的襯衣,此時蘇琳擔心陸云川晚上太冷正給他抱來了一張被子,看里面燈還亮著連招呼也沒打的蘇琳叫著陸云川就已經自己推門進來,抬頭恰巧看見赤**上身的陸云川,驚得她頓時順手丟下懷里的被子大叫一聲轉身退出去。
但已經看到陸云川一身流血的蘇琳隨即好奇而擔心地重新轉過來,當終于確認咬著牙的陸云川身上血跡斑斑時,她再次驚得捂住自己的嘴……
緩過神來的蘇琳又愛又痛地幫著陸云川重新包扎身上的傷口,好像那些傷口全在自己身上,她終于控制不住哭了起來,
“云川,我們結婚吧!”
她終于先開口說出這句向往已久的話。
陸云川茫然地望著前面,久久無語,
“蘇琳,我也想,我也想結婚后好好過日子,可這樣我太自私了,你看我這樣還能結婚嗎?我率部打仗幾乎都是九死一生,每次在戰場上跟日本人血戰,我都沒想過自己能活著留下來,也許是老天眷戀,讓我現在還活著。也許你不在乎跟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戰死的人在一起,可我做不到,我不能對不起你,所以自己也只能一直回避,也應該謝謝這次負傷,不然我還真沒有理由和時間來找你們倆,看你們能安然無恙,我也就無牽無掛了!”
說完他輕輕握著蘇琳一只手,眼睛依然茫然的看著前方,“如果這場戰爭結束了,如果我還活著,我會回來找你,如果這場戰爭打下去沒完沒了,遠無希望,或者戰爭結束我還沒回來,蘇琳,你就不用等了……”
終于聽不下去的蘇琳終于不管不顧地抱著陸云川痛哭起來,為自己所愛男人這份無私的豪氣……
第二天,不能留在這里的陸云川要回部隊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如此兒女情長的留戀后方。
雪地里,陸云川讓蘇琳若玉止步,紛紛揚揚的雪中,陸云川慨然而說,“我是軍人,難有什么東西相送,隨身就這把砍得都是豁口的軍刀,這本是日軍將軍的佩刀,它上面沾滿了殺戮之血本屬不祥之物,并不適合送予你們,但它現在已是我手里的東西,算是我戰功的一部分,就送予你們保管留個紀念吧!如果我還活著,他日必定親自來取!”
陸云川把佩刀解下留給蘇琳溫若玉,自己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茫茫雪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