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霍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耷拉著頭一直沒好意思擡眼皮看蘇換。
蘇換姑娘起得早,賢惠地熬了一鍋菜粥,又煮了兩顆雞蛋,剝了一顆遞給霍安,“霍安,我沒生氣?!?
霍安擡起頭,黑葡萄眼一閃,接過她手裡的雞蛋,脣角倏然上揚,綻出驚喜的笑意,活像一個得到大人肯定的孩子。
蘇換瞧得有趣,想了想,低頭咬雞蛋,含糊道,“霍安,你看你胸前的傷口那麼嚇人,得好好養,別亂動……”
她的聲音越發低,“嗯……等你養好傷,咱們成了親,你喜歡什麼都可以?!?
霍安怔了怔,心底簡直百花齊放。直接忽略了養好傷和成親兩件事,耳邊一直無限循環著最後半句:你喜歡什麼都可以……你喜歡什麼都可以……
於是此後幾天,霍安都老老實實地養傷,天沒黑就趕緊回右偏屋裡,每天給他娘上香時就默默祈禱,娘,你保佑我傷快好吧傷快好吧。
蘇換姑娘對他倒是如常,只是天一黑,她也自覺地不去招惹他,大概被他那晚的僞君子模樣嚇著了。
想及此,霍安就很沮喪。要不,尋個好日子將蘇換姑娘娶了?
但一想到這個,霍安又冷靜下來。他是沒有家人了,可蘇換有,但蘇換至今拒絕提及她的家人。成親終歸是女孩子一生的大事,按照明媒正娶的世俗之禮,他是應上門向蘇換父母提親的。
他一無家財,二不會說話,便是上門提親,蘇家也未必同意將女兒嫁給他,蘇換也說過,她父親不會同意。
這麼想著,他有些黯然。還有,蘇換絕不是貧苦人家的女兒,她嫁給他,最初的新鮮甜蜜過後,會不會因爲平淡清苦,而爲當初的輕率感到後悔?
霍安變得輾轉反側。他覺得,他從小到大幾乎從未這樣思前想後。母親總對他說,簡單平淡纔是最好,可撿回蘇換姑娘後,他的生活,真心越來越複雜了。
第二天,蘇換看到霍安時,嚇了一跳,“霍安,你昨晚沒睡覺吶?眼圈這麼青?!?
她揪揪他的頭髮,“哦哦,頭髮也好像亂草,我燒些熱水,你洗洗?!?
霍安看她無憂無慮的模樣,未置可否,興致缺缺地去洗漱。
蘇換瞧得有些奇怪?;舭泊鬆斔觞N了?難道他每個月也有那幾天?
話說因爲霍安大爺受了傷,蘇換姑娘又是個小廢物,取水砍柴這種重體力活,她只好跑去求助冬河,好在冬河爽利,他媳婦柔柔也蠻大方,肯把人借給她當苦力。
昨日下午,冬河幫他們取了水回來時,還笑嘻嘻和霍安說了幾句話,霍安大爺也心情蠻好,眼角脣邊都是笑意,怎麼睡一覺起來就晴轉陰吶?
蘇換想不通,乾脆就不想,去幫霍安燒熱水。
下午陽光正好,霍安坐在圓石凳上,木盆放在石桌上,俯頭洗他的頭髮。往常他都是沖澡時,順便就沖沖頭髮,可如今身上有傷,不能沖澡,他只好學姑娘樣子洗頭髮,好鬱悶。
蘇換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心癢癢,一時沒忍住,衣袖一挽,跳過去抓他頭髮,“我幫你洗,笨死了。”
霍安怔了怔,任由她去了。
洗完頭髮,蘇換姑娘又賢惠地拿來乾淨布帕,蹲在他面前幫他擦頭髮,一邊擦一邊說,“哦,霍安你的頭髮又黑又硬,就像你這脾氣?!?
霍安疑惑地擡頭看她。他脾氣怎麼又黑又硬了?
蘇換好心解釋道,“不瞭解你的人吧,都覺得你脾氣好,很少生氣發火,可瞭解你的人才知道,你性子倔著呢,還使小性子……”
霍安微微皺了眉,使小性子的都是姑娘好不好?
但蘇換姑娘沒看懂他眼中的抗議,繼續說,“你看吧,昨天你還挺高興,今天又皺眉頭了。”她歪過頭去看霍安,“霍安,你有心事?”
霍安看她近在咫尺的桃花臉,心裡踟躕該不該和她談一下,沒等他踟躕完,門口又響起啪的一聲。
連三叔立在院門口,再次老淚縱橫,旱菸桿掉在腳邊。爲什麼他來找霍安都不看黃曆吶,每次都看到這麼盪漾的一幕。
今天沒有男下女上,也沒有男上女下。今天換成了貌美如花的堂妹蹲在堂哥面前,兩隻手抱著他的頭看他,二人近在咫尺,含情脈脈。
蘇換趕緊站起來,把溼帕子一把甩到霍安懷裡,笑吟吟喊一聲,“連三叔。”
她左右瞅了瞅,好呀,達達和小二又跑河邊去玩了,都沒留在家裡守門。
連三叔抖抖索索去撿旱菸桿,直起腰來咳一聲,“阿安,你傷恢復得怎麼樣?三叔來看看你?!?
霍安也趕緊站起來,點點頭,表示感謝。
蘇換熱情地迎了連三叔進屋,又趕緊去倒熱水。
霍安躺回牀上養傷,連三叔坐在長凳上,語重心長地道,“阿安,三叔其實是有事來與你商量。”
霍安眨眨黑葡萄眼,示意他說。
連三叔說,“我聽春嬸子說,小四今年十七,冬月裡就要滿十八了?”
蘇換正端了熱水走到門外,一聽這話,便忍不住止了腳步,縮在外面聽牆角。
自從那次撞見她在菜園子壓霍安後,連三叔似乎就不大待見她了,總擔心她糟蹋了霍安一樣,哼。
只聽連三叔又繼續道,“十七八歲可不算小了,怎麼著也該張羅一戶人家了。你母親去了,小四也是個可憐孩子,沒了父母,你們堂兄妹倆家裡也沒個長輩,沒人來操心這些事,三叔也理解?!?
他磕磕菸斗,接著說,“你們兄妹倆終歸不是親兄妹,一直這麼住著,村裡有些愛嚼舌根子的人,背地裡便胡言亂語了。自然,你們住得遠,那些人也不敢在你面前嚼,可這麼總是不好,你倒罷了,小四是個姑娘,以後對她的名節可大大不好?!?
連三叔這番話說得十分中肯,但聽得外面的蘇換姑娘眼睛冒火。
連三叔又說,“三叔就操了個討嫌的閒心,去尋寶豐娘說了這事。寶豐家在覲州有個親戚,那親戚是個熱心人,幫你家小四在覲州瞄著了一門親事。那家姓白,家裡經營著一家大茶莊子,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算殷實。白家老爺子兩年前去了,家裡就剩一個老婆子和一子一女。如今那茶莊子便是由白家少爺管著,他那姐姐也已出嫁了。”
霍安一直無聲無息,也沒阻止連三叔說下去。
蘇換在外面氣得發抖?;舭材懵爼鴧??
連三叔又說,“寶豐家親戚打聽過了,說那白家少爺是個實在人,也不在外面胡來。白家老太倒急著添香火,可白家少爺不急,只說要找個可心的人才娶。我和寶豐娘合計著吧,這白家人丁簡單,生活豐裕,雖然覲州離咱們慶餘遠了些,但小四嫁過去是絕不會吃苦的,也沒有什麼妯娌相煩。小四這孩子生得好,性子也好,白家少爺若是一見中意,自然就是好事一樁,你這哥哥也算是完成了叔嬸的囑託。”
他頓了頓,“寶豐家親戚只跟白家少爺提了提,還沒驚動白家老太。白家少爺的意思是,若你們點頭,他便想到慶餘來走一趟,順便從慶餘這邊進點新茶回去。阿安,你看怎麼樣?”
屋裡一片靜寂。
蘇換深吸一口氣,穩定穩定再穩定,然後微笑從容地走進去,遞過水碗,咬牙道,“連三叔,你喝水,小心燙著舌頭?!?
她瞥了一眼霍安。
霍安正垂著眼皮,不知在想什麼,面色有些黯淡。
連三叔接過碗,也沒敢看蘇換,客套地笑一下,站起來喝口水,然後放下碗,“阿安,那你們商量一下,改明兒給三叔回個話。”
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蘇換沒心情送他,站在那裡,又氣又傷心地盯著霍安,“霍安,你是不是要和我商量嫁人的事?”
霍安想了想,撐著坐起身來,拿過木牌寫:
“蘇換,你家在哪裡?”
蘇換面色慢慢平靜,坐下來,開口道,“東陽城?!?
她頓了頓,繼續道,“我爹叫蘇泊山。我家經商,有米莊子和玉器商號。不過那些都是我爹的,或者說是我大哥的。我家只有我大哥一個男丁,他是我爹和大娘的寶貝。我還有兩個姐姐,二姐也是我爹和大娘的寶貝,她很漂亮,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三姐也漂亮,刺繡女紅特別好,她是二姨娘的寶貝。”
“我娘是我爹的三房,她是個佃戶的女兒,長得好,被我爹瞧上了,娶回家去生兒子??上夷锷宋?,我爹很失望,後來我娘身子又不大好了,一來二去,我爹就不大走我們娘倆院子來了?!?
她低頭去扭衣角,眼眶有些熱。那些年她娘很絕望,只跟她說怕是護不了她長大,讓她自己要勇敢。
她想了想,繼續說,“我娘在時,也有人把我當寶貝,可是我十二歲時,她就沒了。我也沒辦法,琴棋書畫我真不喜歡,刺繡女紅我又坐不住,我爹說我簡直沒有閨閣小姐的半點模樣。我大哥愛玩,又是家裡的寶貝,他還待見我,我姐姐們又總排擠我,我悶得慌,就扮成他的小廝,跟著他出去玩。後來被我爹發現了,他大發雷霆,說我壞了蘇家的名聲。再後來,我自己惹上了麻煩……”
她吞吞吐吐道,“有個有錢人家來提親,要我嫁去作妾,我……我就跑了?!?
屋子裡又靜寂了一會兒。
蘇換一直沒擡頭,扭得衣角都要爛了,才深吸一口氣,擡頭看著霍安,鎮定道,“霍安,你不用同情我,其實他們雖然不喜歡我,但從小到大衣食上卻也沒少了我,我沒吃過苦沒捱過餓,算不得苦大仇深。剛纔連三叔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霍安,你怎麼想?”
霍安低頭寫:“你的親事真不用告訴你家人?”
蘇換想了一下,果斷地搖搖頭。
霍安又寫:“你不怕和我一起吃苦?”
蘇換道,“不怕,我和你一起很開心。”
霍安苦笑一下,寫:“日子還長。蘇換,我這輩子都沒法說話了,你要想清楚,你是個好姑娘,可以更好。”
蘇換盯著那幾行字許久,擡起頭來看他,眸色灼灼,“你的意思是,白家少爺更好?”
霍安垂下眼皮。
蘇換站起身來,冷笑一聲,“太好笑了,霍安,這就是你的心事?我一直沾沾自喜,以爲你那麼喜歡我,爲我打野豬打壞人打老虎,什麼都不怕,結果你怕日子太長。不過你說得有道理,日子還長,我沒什麼用還光惹麻煩,任誰都會想,一月兩月還過得,一年兩年還過得,十年八年怎麼辦?!?
她頓了一頓,鄭重道,“你不用這麼犯愁,我知道你現在喜歡我,但這不表示一輩子。你若覺得日子長了會不開心,那你想清楚就告訴我,我就斷了念想。白家少爺如果還看得上我,我就嫁給他,總算不是妾室?!彼従彽?,“霍安,我不會怪你的。”
說完,她轉身出了屋子。
一出屋子,迎著陽光,蘇換淚水四溢。
原來人生這麼麻煩。
一下午,蘇換都坐在院門外的小菜園子邊發呆,達達和小二跑回來,偎在她身邊。
她的心越來越涼,霍安竟然一直沒有出來找她。他不會說話,但是他會走路,可他沒有出來找她,也沒有像上次一樣,從身後來抱她。
她難過得想哭,但是覺得哭也沒用。霍安如果覺得他們不該在一起,她哭死了也沒用,於是只好慢慢勸慰自己,或許對於一個人自在慣了的霍安來說,成親後的漫長歲月和瑣碎家事,是一種束縛和負擔,何況她還沒什麼用,光招妖蛾子。
霍安是好人,她覺得自己應該理解他。
可惜,她嘗試著理解半天也理解不通,只覺得如果他不要她,她一定會恨他一輩子,哪怕人家霍安毫不虧欠她。
擡頭看看天色,不早了,算了,還是做飯吃吧。
剛站起來,達達和小二也汪汪叫起來,冬河興奮的聲音傳來,“霍小四,你在門口發什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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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下一章霍大爺辦蘇姑娘又差了點火候,真是爲這個倒黴孩紙捉急啊捉急~
其實三叔給小四介紹的男朋友不錯的,又是個不走尋常路的貨,雖然還沒正式登臺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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