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 桑儀擡起了頭。
“我需要時間考慮。”
蘇臻明笑起來,站起身,“那好, 下次來的時候, 告訴我結果。”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桑儀陷入沉默, 而棠溪卻悄悄跟上蘇臻明。
“咦?你有事?”
棠溪語氣認真地回答:“雖不知你爲何而來, 但是……只有在和你聊天、或者和我們說話時,主子纔會露出笑容。”
“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儘量抽空多來?我們會盡力幫你做掩護。”
蘇臻明彎起脣角, “面對這件事,作爲奴婢你不應該三緘其口, 或者勸說你的主子不要靠近我麼?”
棠溪不爲所動, 只是緊盯著他的眼眸。
“好吧, ”蘇臻明笑起來,“讓我考慮一下。”話音未落, 他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你沒事吧?”
只見蘇臻明用手帕捂住脣,好半天才止住咳嗽。
“沒事……”他笑了笑,轉身離開。走到無人聽見的地方,他才小聲嘟噥道:“作爲觀衆,要 是在戲劇還沒演完就得被迫離場, 多不好玩。只好由我親自推一把……”
夏日的炎熱正在褪去, 初秋的微涼悄然到來。
天上飄下小雨, 滴滴答答擊打潮溼的地面。在雨聲中, 桑儀坐在窗前, 眺望遠處風景。
“主子,請用茶。”
她接過, 喃喃道:“棠溪,這承寧宮修建的時候,工匠一定很費心思。”
“自然,畢竟是歷代皇后寢宮。”
“你看橫樑上雕刻的繁複花紋,真是細緻。”
棠溪仰頭一看,點頭稱是,“看花紋的樣子,一定用了不少刻畫。”
“是一百零八畫。”
棠溪微愣,桑儀朝她笑笑,“我數過幾遍了。”
……
“主子,秀女選拔已告一段落。”
“是麼?”
“此次共有四十九位秀女納入後宮,其中三位因爲姿容才德出衆,受封美人,還有一位宣秀女,尤其受青睞,被封爲婕妤。”
“……爲什麼?”
“聽說與皇上曾有段緣分。在她遊湖時不慎跌入水中,當時還是王爺的聖上救了她。”
棠溪這麼一說,桑儀也想起來了。
“啊……是她。”
“主子也有印象?”
“嗯,當時和皇上一起,是我。”
……
棠溪輕聲補充道:“皇上連續三日翻了她的牌子。”
“看來她得償所願,真是幸福。”
當時在一起的兩人,如今分隔兩端,而本是路人的那個女子,卻陪在了他旁邊。
世事難料,莫過於此。
“棠溪,這是入秋後的第一場雨吧?”
“是。”
“我想出去走走。”
桑儀爲自己撐起傘,漫步在雨中。
越過一座小花園,順著亭子走下去,一個池塘出現在眼前。雨打在水面,泛起陣陣漣漪。綻放的蓮花亭亭而立,散發出溫柔的美麗。
這場景似曾相識。
桑儀發著呆,忽然棠溪湊近道:“主子,你看那位就是近來最受寵愛的宣婕妤。”
亭子的另一邊,一位出衆的美人在丫鬟們的簇擁下漫步而來。只見她停下腳步,凝視池塘中的蓮花。
“她真像從前的夕妃。”
“你是說神情?”桑儀凝神看去,點點頭道:“是有點像,單純又熱烈。不過……似乎有點哀愁?”
“宣婕妤蒙獲聖寵,怎會憂愁呢?”
“也是……”
仔細一看,棠溪同樣捕捉到她眼底的一絲黯淡,想了想,猜測道:“大概是沒有懷上子嗣,所以有些著急?”
桑儀笑起來,“這才幾日,急什麼?”
“但是皇上到現在仍沒有子嗣也是事實,後宮的女人大概都在著急吧?要是誰能懷上,一定會成爲衆矢之至。”
“說不定也會一躍成爲鳳凰。”桑儀淡淡道,“回去吧,我不想看了。”
回到冷清的承寧宮,她想起那日蘇臻明的提議。
若是不出大殿還好,出去又會碰見不想見的人。但如果整日待在這殿中,她完全可以把每一處工匠的刻畫數得清清楚楚。
應該離開麼?
桑儀還在搖擺不定之間,賞月宴如期而至。
“我必須參加?”
“是,這算是慶功宴,是近來最大規模的宴會了。除了後宮女子,還有大臣官員,自然包括漠北的將領,尤其是在上次變亂中出力的人。地點則在御覽庭。”
“御覽庭?這麼說我們可以出後宮了?”
“是。不然還能讓那些人進來?”
聞言,桑儀若有所思。
這一日天色雖然已暗淡,但燈火通明,琉璃燈懸起成百上千,將整個御覽庭照耀得燈火輝煌。
桑儀找了好半天,才尋到自己在角落的位置,在小桌前跪坐下後,發現對面坐著的是一個熟人。
“是你?”
對方衝她嘻嘻一笑,輕聲說了些什麼。
由於中間隔著距離,桑儀沒聽清蘇臻明在說些什麼。只見他向旁一偏頭,桑儀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高出衆人一截的座位,明顯是給皇上與皇后準備的。
她沉默了一下,對蘇臻明笑笑。
這時太監尖利的嗓音響起,皇上到了。
所有人跪下行禮,陸沉逍語氣淡淡。然後衆人落座,賞月宴便開始了。
說是賞月,其實最大意義在於對功臣的犒賞。至於哪些是功臣,大家自然秘而不宣,心裡清楚就行。
聽著陸沉逍的說話聲,彷彿近在咫尺,彷彿又遠在天端。於是桑儀嘗試用面前的食物轉移注意力,把它忽略掉。
無意間擡頭,發現對面的蘇臻明正歪著腦袋,對月觀察手中的酒杯。
他是不是覺得很無趣?
作爲陸沉逍一直倚仗的幕後重臣,蘇臻明的位置不應在這裡,而要更靠近皇上,即漠北將領齊聚的地方。然而他偏偏就分到這麼一個角落,卻安之若素,自娛自樂。
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是這般不合羣,孤獨,對此而毫不在意。
似乎是感覺到她的目光,蘇臻明轉過頭,笑了笑,指了指桌上左上角的酥雞,伸出他的大拇指。
什麼意思?
桑儀微一茫然,伸手夾過酥雞嚐了一口。
很香很嫩,回味無窮。
所以,那個姿勢是好吃的意思?
於是桑儀也向他指了指桌上的濃湯。
見狀,蘇臻明舀起嚐了一口,然後搖搖頭,再次伸出大拇指,翻轉向下,一副不敢恭維的表情。
桑儀瞇眼一笑,深以爲然地點點頭。
她也覺得做得有點鹹了。
接著蘇臻明又指了指其中一道菜,她便伸出筷子去夾,兩人就這樣旁若無人地,一道道評價著桌上菜餚。
這一邊,漠北的將領們正在竊竊私語。
陳將軍嗓門是習慣了的大,他的話周圍全聽得清清楚楚。
“喂!上面那位皇后叫什麼來著?”
周先生拉了他一下,低聲回答,“是宋家的。”
居然連皇后是哪家都不清楚,這也太損皇后的威嚴吧?果然,聽到那話的宋月兒笑容有些僵硬。
“哦!那夏姑娘呢?”陳將軍繼續問。
周先生無奈,“你小聲點。”
陳將軍大咧咧道:“怎麼啦?這一羣女人,我就認識她一個。”
……
周圍的將領們輕笑。他們亦然。
“對了,今天我還真沒看見夏姑娘。”陳將軍開始尋覓,“她被封爲啥了?這附近怎麼沒瞧見她?”
見他竭力睜眼努力尋找的模樣,周先生垂頭,長嘆了一口氣。
“啊!找到了!”陳將軍高興地嚷嚷,引得一大羣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只是,爲什麼那麼靠後呢?”
而這時,兩人還在對菜餚評頭論足,因此當大批目光集聚過來時,桑儀掛著的開心笑容還未褪去……
怎麼了?爲什麼大家都看過來?
桑儀一片茫然,對上最高處的一雙眼眸。
那是來自陸沉逍,逐漸冰涼刺骨的寒意。
放棄了站在他身邊的位置,所以笑得如此輕鬆開心?
“皇上……”宋月兒低弱的聲音響起,陸沉逍這纔回過神,發現手中握著的酒杯已然冰裂。他閉了閉眼,然後對宋月兒笑了笑。那脣角雖勾起,眼底卻沒有絲毫溫暖。
“夏姑娘,”陳將軍似乎習慣這樣的叫法,拿起手中的酒杯,衝遠遠的桑儀一舉,很是認真道:“我敬你一杯。”
一飲而盡。
在衆人面前,他就這樣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並且絲毫未覺不妥。
而場面靜了一下後,所有漠北的將領竟全舉起了酒杯。自軍營而來的兄弟情義,自然不可能由他一個人出醜,因此他們紛紛舉杯,敬了桑儀一杯。
“夏姑娘,謝謝你幫我第四營增配的□□。”
“夏姑娘,多謝上次幫我整理人員資料。”
……
沒錯,漠北將領中,論起他們唯一熟悉的人,這裡的確只有桑儀了。
自陳將軍隔著那麼遠、莫名其妙的敬酒後,桑儀本是尷尬無比,可當她看見衆將領一一敬酒,說著熟悉的話語,她忽然想起在漠北一場黃昏的烤肉。
桑儀頓了頓,舉起手上的酒杯,微仰頭一飲而盡。雖然仰著的時間長了些,可當她正身放下酒杯時,臉上是帶著笑的。
她說:“謝謝。”
這一場插曲是賞月宴唯一的意外。
散場之後,面對衆女複雜的眼光,桑儀靜靜退場。
穿過後宮的大門,她讓棠溪先回去,自己則繞了些原路,想一個人在夜裡靜一靜。
沒有人和在一起,因此顯得有些孤零零。
她就這麼一直走著,不知不覺又來到那座池塘。夜晚的蓮花沐浴在月光下,散發著神秘的柔美。
她發了會兒呆,忽然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擡眼看去,那人赫然是陸沉逍!
桑儀慌忙跪下行禮,而陸沉逍就沉默站著。
許久,他伸手拉她起身,動作雖緩,卻帶著很重的力道。對上桑儀一雙黑眸,陸沉逍雖然勾著脣角,語氣地無比冷淡:“看來不用站在我身邊,你真的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