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桐驟然握緊了茶杯, 水面因殺氣蕩漾起一圈圈漣漪，將她晦暗不明的眼神倒影溶解于波紋之中。

他竟對她了解到了這個程度了么。若是他此次沒有前來，她如計劃一般大舉進攻, 單對付三皇子一方勢力, 都有可能令她無法完成復仇計劃。

三皇子接著正色道：“宮主若是能相助于我, 便無需斷送那么多性命, 宮主也不必送死了。事成之后, 奪魂殺若有愿在我麾下從事的，定將封銜。若不愿的，便賞金銀珠寶, 放出宮來。此外，我能滿足宮主任何一個心愿, 只要我能做到。”

夜桐勾起嘴角, 悠悠道：“若你過河拆橋呢？”

三皇子端起溫熱的茶杯, 嘴角噙笑：“聰明人不做蠢事。你我實力相當，又無任何利益沖突, 我何必以身犯險，多此一舉。”

他深知，若是真的惹惱了夜桐，即便除去奪魂殺，她也有足夠的實力將他從皇位上拽下來。而他若以全力相抗衡, 也只是兩敗俱傷罷了, 誰也占不了誰的便宜。

他調查夜桐很久, 對她的行事風格十分了解, 這么做, 他自己絕對吃不了兜著走。所以，無論是理智還是情感上, 他都不會與她為敵。

夜桐隨意地朝身后一靠，像極了一只高貴慵懶的貓，眼中寒光凜冽：“三皇子，你可別忘了……你，也是皇室中人，我復仇的對象，可不只那狗皇帝一人。”

若是只殺他一個人，她可以憑一己之力輕易做到。然而，那狗皇帝害得她家破人亡，她的仇怎可能這么報了就解恨！

她要他們整個皇室來為十五年前不堪受辱而去世的娘親陪葬！

三皇子微微一愣，卻是輕嘆一口氣，喃喃念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一念惡，地獄現前；一念善，天堂如是。宮主當真要在地獄中度過余生？”

她勾起嘴角冷笑道：“三皇子莫要站著說話不腰疼。子非我，安知我之痛！”她已心懷仇恨度過十余年，幼時生命中充斥著陰冷，黑暗，追殺，血腥……

除非抹去過往一切，仇恨，怎可能說放就放？！

他微垂眼瞼，卻帶著淡淡的悲憫，低聲嘆氣：“若當年我知道事情會變成那樣，我必定拼命阻止了。”

夜桐一驚，驟然朝他看去：“何意？”

“宮主方才所言你我是初見，其實不然。十多年前，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三皇子目光渺遠，眉眼如畫，神色清幽，又仿佛在懷念著什么。

他朝窗外望去，屋外紅梅獨綻，在茫然的冰天雪地里，點染著一朵妖冶風情，猶如女子眉間朱砂。

也是這樣一個清冷寒冬。那時的他還正值年少，陪同父皇來到如詩如畫的江南水鄉。黃昏疏影，落日微斜，細雨飄雪，散落那女子肩頭。

燦如春華，皎如秋月，明眸皓齒，語笑嫣然。驚鴻一瞥，父皇便立刻沉陷于那女子沉魚落雁之姿。

他記得當時父皇眼中盡是癡迷，卻全然不顧那貌若天仙的女子身邊，還有一豐神俊朗，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以及她手上牽著的一個粉雕玉琢的嬌俏小女娃。

之后，便是強取豪奪。

他至今也忘不了，最后父皇將那女子從小女孩身邊奪走的那一剎那，那小女孩眼中猶如羅剎般深深的怨恨，散發著地獄般陰冷的氣息，令他渾身一冷，背脊發涼。

那時，他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是未曾勸阻過。然且不說帝王強娶美人是一件平常至極之事，況且父皇本就不待見他，更不可能聽他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說的胡話。

因此，他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令人生羨的家庭，家破人亡，釀成人間慘劇。

自那以后，他便一直暗中追尋著那小女孩的動向，知道他們父子長時間內被父皇追殺，也知道她在以驚人的速度蛻去少女該有的純真美好，最終成為如今這個她。

所以，他才會對她了解至此。否則，也不至于如此清楚她的底細。

三皇子望向她的眼神，溫柔中帶著絲絲繾綣，同情中亦有憐惜，仿佛在看著一件珍存多年的易碎瓷器，小心翼翼。

不知何時起，他便會經常惦記著，當年那個小女孩，現在怎樣了呢。必定是舉世無雙，風華絕代了吧。

如今終于見到了。她……變了許多。卻更令人移不開眼。

夜桐目光驟然一冷。這種眼神……她不喜歡。幾乎要令她汗毛倒豎，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微微蹙眉，這像是被人透視的感覺，令她十分不悅。他以為他了解她些什么？

自以為是的家伙。

“呵……原來三皇子便是狗皇帝當年身邊帶的那個小孩。”夜桐緩慢清冷地開口，帶著一抹艷麗殘忍的微笑，“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她憶起來了。那段令她無數次在深夜里驚醒的噩夢，她又怎可能忘記。每一個片段，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真實得令她發顫。

只要想起來，就會令她胸口疼痛不堪，然后熱血沸騰，從腳底開始燃燒。她等待著自己變得足夠強大，等待著她將那些人碎尸萬段的一刻！

三皇子眸色沉沉，淡定從容：“宮主要殺，悉聽尊便。一條命罷了，我不在乎。只是，我本以為，宮主不是如此無謀之人。”

論武功，他當然在她之下。可夜桐若殺了他，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夜桐微揚唇角，眉梢上挑，聲音悠緩如風：“我既不殺你，也不答應你。三皇子請回。”

他似是早已預料到她的回復一般，神色依舊溫和，眸中不起波瀾。那日嬌小可人的女娃一步步踏上仇恨的深淵，已有十來年，自然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三皇子輕輕放下手中茶杯，也并不過多勸阻，優雅起身道：“宮主不妨多考慮幾日。我過段時間會再次造訪的。”

“不必了。”夜桐冷笑道，“彩蝶，送客！”

他對她淡淡一笑，似乎篤定此事還有回轉余地一般，不慌不忙，雅步走出。

這樁交易，正因彼此深知對方實力，所以并無風險。夜桐若生有所念，絕不會隨意送死。他在她冷漠的外表下，分明看見了一絲猶豫。

而他，也不希望她死，畢竟是追蹤了多年的女子，他欣賞她的堅決，欣賞她的聰慧，欣賞她的氣魄，也同情憐惜她的境遇。

所以，但愿她能想通。否則，他們必定為敵。

夜桐眼望著三皇子逐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忽然覺得軟倒在了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

她……從心底并不愿答應這筆交易。

她想血洗皇宮，想報仇雪恨，想發泄自己這十多年來的痛苦。否則不能消氣。

可……若她死了，那玄荒怎么辦。何況，她這么做，爹肯定也會反對。

然而爹自娘死后，消沉度日，憔悴不堪，也沒有為娘報仇。那么，這仇只能她自己去報。

可她現在……卻想不明白了。究竟是放棄手刃仇人的機會，茍活于世，無法替死去的娘報仇，還是明知死路一條還去送死，令在世的人痛苦？

并非三皇子來了之后，她才開始糾結茫然。早在她發覺自己對玄荒的不舍之后，便偶爾會有這種想法了。可總是一閃而過便被她掐死在搖籃中。每次這種想法浮現，她都有深深的罪惡感。

她的使命，就是替娘報仇不是么。可她竟會貪戀人間的溫暖，沉溺于兒女情長。

該死。

夜桐緊緊咬牙，秀眉緊蹙，眼中盡是復雜神色，一明一暗，水火交融，掙扎著，痛苦著……卻遲遲沒有結果。

她……究竟……

“宮主，門外有人求見。”彩蝶送走三皇子之后，立刻又進來通報。

她懶懶道：“呵，我這逐月宮今日好生熱鬧。怎么，這水簾洞后的隱秘宮殿，竟變得這般易尋了么？”

彩蝶被她那看似溫柔的眼神一瞥，卻感到渾身發冷，強忍著寒意，道：“屬下知錯！請宮主恕罪！”

夜桐輕笑：“知什么錯，本宮主怪你什么了？……說吧，又是何人。”

“門外公子是神仙般的人物，且不報家門，只說與宮主關系匪淺。要我等通報便是。”

夜桐微微一愣，眼神忽而亮了起來。爾后又驟然黯淡，冷冷道：“不見。”

彩蝶猶豫片刻，終是頂著巨大的壓力開口道：“那位公子說……若宮主不見，便代他轉達四個字……”

“說。”

“……上古靈丹。”

這四個字猶如電光火石般掠過夜桐腦海，瞳孔驟然緊縮，雙手緊緊握住了椅柄，差點生生將它折斷。

她果然是將那藥方丟在那兒了。

眸光深邃如黑玉，卻最終漸漸沉于死寂的黑潭之中。

她忽然抽出了力氣，仿佛是累了一般，連眼底都染上倦色，垂眸輕聲道：“放他進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