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桐自娘親死后, 便與玉不凡相依為命,才三四歲的她便已生活在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中,整日惴惴不安, 心驚膽戰地過著日子。
也正是因為如此, 夜桐才有著遠遠超過年齡的成熟。
爹總是到一個新地方便將她安置好, 盡力護她周全, 幾乎從不離開她身旁。爹武功似乎特別高, 江湖人遇見他總是敬他三分,一路上也都還算順暢。并且二人從自家院子初次出逃時,夜桐還帶上了她親如姐妹的流云。畢竟玉不凡雖然盡力而為, 卻也有照顧不到的時候。
流云照顧夜桐無微不至,溫柔地呵護她, 安慰她, 令夜桐在無盡的黑暗中亦感受到了一點如娘親般的溫暖。
夜桐便以為這樣雖然刀口舔血卻總能有驚無險的日子會一直這么持續下去。
然而, 一日玉不凡出門鍛劍,囑咐流云將夜桐看好, 對小夜桐承諾馬上就回,隨即離去。
不料他前腳剛走,不到半柱香時間,便有一大群人將院子包圍,并且灑了很多很多的迷煙。
流云彼時也才八歲, 懂武功, 武藝在同齡孩童中也算得上是出類拔萃, 然而要與高手相抗衡還是嫩了許多。流云中招倒下, 自然是無法再護她周全。夜桐昏迷的前一刻, 看見的便是那追殺之人眼中陰森如白骨的嗜血冷意。
爹爹這回……還能救她么。
她絕望地想道。
追殺之人認為無法直接對付玉不凡,便轉變策略, 將夜桐擄走,以她為籌碼將玉不凡誘出。并且有了弱點,便好將玉不凡制住。
然后……提其尸首回去面上,必有重賞,賞金十萬兩。
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職業殺手。
夜桐被緊緊捆在柱子上,幽幽醒來后,便得知了這一事實。
她偷偷睜眼,留出一絲極細小的眼縫,打量著這周圍的環境,冷靜地思考對策,卻根本想不到一點辦法。
若是一般見財起意的歹徒,她倒是還有周旋的余地。可這些人怎可能給她任何逃脫的機會。
自己……恐怕兇多吉少吧。只是,她已經連累了娘,豈能再連累爹爹。
細嫩的脖子上駕著一把明晃晃的刀,爹身手再快,也難以將她救下。
這樣逃亡顛沛的日子,總算是有了個盡頭。
“爹……對不起……”
她眼中逐漸聚齊起朦朧水汽,心一橫,便伸直脖子,準備往刀子上靠過去……
“嘿,小女娃,這么小就著急死了?”一個頭目眼疾手快地掐住了她的下頜,阻止了她的意圖。
夜桐被掐得生疼,疼得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卻一聲不吭,倔強地怒視著他,眼中是冷若冰霜的幽幽恨意。
這人長得虎背熊腰,面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面目猙獰,嘴上的陰冷笑意令人心驚。
“小女娃,你若想死,我可以幫你啊……哈哈哈!”他伸手捏住了夜桐柔弱的手臂上端,殘忍地道,“擰斷手腳應該不錯,可以痛的死去活來,你說對吧?你可不能那么快死啊,你死了,我們可怎么辦。”
刀疤男捏著她手臂的手緊了緊,真的準備將她的手臂生生折斷。
夜桐絕望地閉上了眼,靜靜等待生不如死的那一刻。
無論如何,她也不要發出慘叫,絕對不要……
“住手!”
想象中的劇痛并沒有到來,她睜大了雙眼,眼前的刀疤男表情怪異,仿佛凝在了臉上一般,筆直地向后倒去。
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清冽如月,淡若飛雪的厲呵。
她呆呆地望著刀疤男身后三丈遠處立得筆直的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清雅如梨,淡泊如風,仿佛從畫中走出來的神仙公子。仿佛看到了秀美清靈的江南煙雨畫中,那一抹清淡的白影,遙不可及的素凈折射出溫柔如水的柔和。
他的容貌朦朦朧朧的,她看得并不是不太清楚,卻能感覺到他落在她身上溫暖的視線。
如臨神祗。
這些人見這個人憑空冒出,連頭目都瞬間斃命,一時沒來得及反應,包括那個拿刀子架在她脖子上的人。
少年僅僅是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隨即她便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一招,兩招,三招……
他輕輕拭去劍上血跡,竟是一個活口也沒剩。
“亡命之徒,留不得。”
他將她身上繩索輕松利落地砍斷,對她伸出一只白皙修長,生著薄繭的手來。她看見他眉目如畫,雙瞳深邃猶如清潭,卻透著冬陽的暖意。
“你沒事罷。”他淡淡開口,唇角一抹暖人的微笑,聲音溫潤如玉,春風化雨般地浸潤了她心田。
夜桐呆愣愣地盯著他看了半晌,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低低地“嗯”了一聲。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她猶豫片刻,輕輕將小手放入他耐心等候許久的手心。
好暖和……
他收手,握住了她柔嫩的小手。扶著因死里逃生,過度驚嚇而腿軟的她緩緩站起。
“別怕。”他輕聲安慰她,“我送你回去。”
她偷偷瞟了他一眼,低下頭去,再次“嗯”了一聲。
這個少年好美,好暖,令她不想移不開眼,卻又沒有勇氣看他。自己是地獄里掙扎著爬出來的陰暗骯臟的厲鬼,他是云荒之境干凈完美的謫仙,她……卻被他救贖。
她有資格仰望他么?
“丫頭,你家如何去?”少年握緊了她的手,微笑著問她,那笑容令她一時忘卻了煩惱,她下意識地搖搖頭。
她被迷昏帶過來,并不知如何回去,眼帶茫然。
少年笑笑,仍是溫言問道:“那你家住何處?”
她眨眨眼,想了想,回答道:“清河坊,一處種了許多橘子樹的破舊宅子。”
少年點點頭,眉眼含笑,眼中仿佛有銀河流動:“我大概知道了,隨我來吧。”
向來警惕心極重的小夜桐竟毫無保留地相信了他,放心地跟著他走。她的手在他掌心里愈發暖和,仿佛牽著一個溫熱的暖爐。
白衣少年小心翼翼地牽著她走,極盡溫柔。他關切地問道:“那些人為何要害你?”
夜桐咬了咬唇,眨了眨大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轉,弱弱地道:“他們應該是想要捉我來勒索我爹。”
少年眸色一沉,卻并未多說什么,只是溫和地點點頭:“今后要小心些,這世上壞人不少,若運氣不好……尤其是女子,身在江湖,學些防身術也未嘗不可。你雖小,卻也不能掉以輕心。”
“嗯。”夜桐乖乖答應下來。
不知為何,她并不想對他說實話。
這個溫文爾雅的白衣少年,她不愿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他,也不愿被他同情可憐,更不愿將俠肝義膽、心地善良的他牽連了進來。
她不愿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在血腥黑暗中摸爬打滾生存下來的。
他太溫暖了,她向往著這樣的光明,卻不忍玷污。
小夜桐走著走著,忽而便堅定了自己的決心。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追上他的步伐。
她被他牽引著,與他慢慢前行,時不時地偷偷瞄他一眼,覺得心里頭似乎有什么逐漸開始萌芽……
“是這里么?”他忽而停下腳步,望著一個破舊而隱蔽的院子。
“嗯……”夜桐點點頭,卻沒有將她的手放開,反倒是握得更緊了些。少年略帶疑惑地問她:“怎么了?”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她水潤的大眼閃動著光芒,好似天上繁星。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猶如春風般和煦:“我叫……玄荒。”
夜桐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忽然撲上去抱住了他。她太矮,頭都只能剛好到他的腰身,她埋頭鼾聲嬌軟地說道:“玄荒……哥哥……等我。”
嬌憨的嗓音帶著孩童特有的稚嫩清澈,令他心頭一動。
少年雖然有些不明所以,卻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溫聲道:“好。”
她戀戀不舍地放開他,與他揮手道別。
白衣少年漸行漸遠,一抹淡淡的白色逐漸在視野里朦朧了起來。她便那么定定地望著他,小小的手第一次充滿了力量,攥成了一個小拳頭。
她不甘于再這么手無縛雞之力,不愿只被保護在身后。她也想像他一樣瀟灑,強大起來。
她要追上他的步伐。
然后,得到為娘復仇的力量。
“桐兒,那是……?”身后傳來玉不凡熟悉的聲音。他亦盯著那個白衣身影,總覺著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伸手將夜桐抱起,蹭了蹭她的小臉,問道:“你們認識?”
夜桐自娘去世后,第一次揚起一抹淺淺淡淡的笑容,輕聲道:“嗯,他是我的……玄荒哥哥。”
玄荒……?
玉不凡一愣,忽而了然,心中唏噓不已。
看這樣子,以后得去跟玄笑天那家伙打聲招呼呢。
若是定個娃娃親……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