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齒幾乎將下脣咬爛, 已經滲出絲絲血跡。夜桐的神情卻彷彿是僵硬住了一般,就如同她往常那麼微笑著,搭著空洞無神的眼睛, 顯得格外詭異。
這個倔強得令人心疼的徒兒……
玄荒伸出修長的手, 輕輕握住了她緊緊攥起的拳。猶如暖爐, 暖意透過手背, 手指, 絲絲傳入她的心間。
看見她的神情有所鬆動,他輕輕吻上她的脣,溫柔地描摹著她的脣線, 卻並不深入。柔軟的脣瓣相貼,他甚至舔到了甜甜的血腥味。
就像爹孃曾經溫柔地吻她一般, 玄荒的吻, 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欲, 卻暖入心田,令人安定, 安心。施吻者彷彿是這世間她最親密的人,能讓人卸下所有的防備,無所顧忌地依靠。
這不是男女之間的吻,而是……師父給徒弟的吻。
夜桐卻在這個安撫性的吻下,漸漸地找回了理智。
“師父……唔……”她的眼中一點點溼潤起來。
自娘慘死後, 她便再也沒有哭泣過。無論日子多麼艱苦, 無論她身上受了多少傷, 無論爹是否在她需要人陪伴時悄然離開, 她都從不曾流過一滴眼淚。
這一切的苦痛, 都是她應得的。
可玄荒現在吻她,彷彿是對待一件捧在手心的珍寶, 小心翼翼。他彷彿在告訴她,他的身邊,永遠有她的位置。無論她做過什麼,將要做什麼,他都會容納她的一切。
玄荒輕輕捧著她的臉,定定地望著她的眼,深邃而沉靜的表面下,是濃情愛意的波濤。
她從他明淨如月,溫柔似水眸子裡,看見了淚流滿面的自己。
“苦與樂,愛與恨,生與死,我都與你同行。”
她聽見他如是說道。
淚水源源不斷,洶涌而出。她終於再也忍不住,撲上去咬住了他的嘴巴。
脣齒相交,肢體相纏,演繹出一場熱情似火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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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如同溫牀,蘊育著最夢幻的溫柔鄉,浸潤著無數男女的低聲細語。
燭火搖曳,夜色溫涼,月華靜靜流瀉著清雅。兩人漆黑的髮絲猶如暗夜之藤,癡纏不清,正如兩人相擁的軀體一般。
她修長的雙臂緊緊纏繞著他,將頭埋在他優美的脖頸,眸光忽明忽暗。而他的手指輕柔地掠過她額邊髮絲,將她歡/好之後慵懶媚人的神情盡數收於眼底。
前兩次……他還未曾這般仔細看過她。
“今天來的那人,是宮裡的三皇子。”夜桐忽而低低開口道,溫熱的吐息縈繞在他頸間,令他有點頭皮發麻。玄荒輕輕將她的頭稍微擡起來些,直視她如泉水般潤澤的杏眸,蹙眉問道:“他來作甚?”
“他來同我做交易。”夜桐將三皇子的意圖原原本本給玄荒複述了一遍,語氣竟帶著少見的猶豫。
她向來善於隱藏心事。從不輕易將軟弱的一面展現於人前——即便是他。
玄荒微微一笑,彷彿並不在意她的選擇一般,淡淡問道:“那你是否答應?”
“我……不知道。”夜桐垂眸,眸光閃爍著,不敢看他清澈的眼。她無疑是在傷害他,一直以來,都是。從最開始她決定進入玄衣門的那一剎那,便已註定她的自私,她的任性,要傷到溫柔的他,深情的他。
她似乎聽到頭頂傳來一聲他微不可見的嘆氣。
無意識地將他摟得更緊。生怕他會因此而生氣,而離開她一般。
她只剩下他了。她能依靠的,只剩下他了。
玄荒輕撫著她柔滑如絲綢的美背,指尖所及之處,隱隱能感覺到淡淡的凹凸不平的疤痕。他從她的肩胛骨處一路下滑,滑至腰間,發現盡是這樣一條條的淡痕。
他心臟驟然緊縮,心疼不已地在她眉間落下一吻,至眼角、至鼻樑、至臉頰、至脣上……
以前看到的時候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來,如今摸去,卻是觸指驚心。女子皆愛美。她必定是塗了什麼膏藥,儘量讓它淡去的罷。
夜桐略帶不解地望他,卻不經意間撞入一汪深潭,潭中全是她自己的倒影。
她驀地驚覺——啊,那個溫文儒雅,不染凡塵,仙風道骨的畫中男子,那個近在咫尺而遠在天邊,謫仙般的白衣人,終是被她從神壇上扯了下來,染上了人間七情六慾。
“桐兒,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都不必在我面前強顏歡笑。曾經我等你敞開心扉,如今卻是等不得了。”他微微一頓,放軟了語氣,“我……想與你成親,生子,共度一世長安。”
他聲音平靜如初,微染寥落:“仇恨只會帶來惡果。你說我自私也罷,你說我懦弱也好,我……不強求你放下,卻希望你不要無謂犧牲。三皇子提議可行——若你信得過他。”
第一次這麼直白地提出自己的願望,玄荒彷彿感到懷中嬌柔的身子微微僵硬。
房中淡淡檀香瀰漫於樑柱,纏繞在她鼻間,令人心靜。她又憶起三皇子對她所言——“一念惡,地獄現前;一念善,天堂如是。宮主當真要在地獄中度過餘生?”
可復仇……是她至今爲止人生的全部意義。這……算惡麼?
她是真的不知道。
何況,自私的,明明是她啊。
“師父……容我……再想想。”她往他懷裡鑽了鑽,聲音帶了點輕微的鼻音,軟得好似天上漂浮的白雲。
“嗯。”他將被褥往上提了提,蓋住了她露在外面的一截香肩。
他淡淡地看著她柔和的側臉,心想,夜風清寒,莫要讓她著涼了纔好。
*
玄荒便在逐月宮裡待了下來。期間,夜桐因並未停止計劃,便按原先預想的,還是將奪魂殺從各地調了回來。
也是以防萬一。
她珍惜著每分每秒與玄荒相處的日子,依舊喜歡誘惑他,撩撥他,甚至直接壓倒在牀。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令她暫時放下心中的掙扎。
玄荒也深知這些,並不急於催促她得出答案,自那晚後也再沒有提及此事。對於夜桐各種無底線的要求他也都半推半就地答應了——說實話,他想讓夜桐愈發留戀他,不捨他,從而放棄大規模復仇,改變計劃。
於是逐月宮各處都有了他們行/歡的記憶,多半還是夜桐霸王硬上弓的。
宮人們也都十分默契地看見他們兩人就避讓……
直至一日,有個人不期而至。
“爹……”夜桐愣愣地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向眼前這個鬢髮微白的中年男子。
不辭而別多年的爹,竟然一聲不吭地就出現在她面前。
他一身布衣廣袍,面容依舊俊朗非凡,足見當年玉面公子的風采。然而整個人卻顯得蒼老不少,眸色微暗,隱透焦急。
“桐兒,你……長大了。”他眼神複雜,似是欣慰又似是愧疚地道,想伸手如以往那樣抱抱她,卻又猶豫著將手收回。
女兒大了,卻不知是否恨他。他在她思想剛剛成熟,還需要父愛之時毅然離去,被恨,也情有可原。
“爹……”夜桐終於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撲上前去,投入玉不凡的懷抱,她微微哽咽,“你怎麼來了?”
玉不凡見她似乎並沒有因恨他而疏遠他,欣慰一笑,中年男音低沉而緩慢:“爹想你了。”
“嗯……”夜桐直覺並沒有這麼簡單,卻依舊歡喜地點點頭。
玉不凡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桐兒,你……恨爹麼?”
她微微一怔,隨即搖搖頭:“不恨。女兒……能理解爹。”
“好,好……那就好。”玉不凡眼中似有淡淡水光,轉頭瞥見一旁身姿頎長,清風雅韻的白衣男子,對他微微點頭,“雲荒公子,小女頑劣不懂事,行事多有偏激,還望公子多多擔待。”
玄荒微微一笑,淡若晨風:“玉前輩言重了。夜桐成熟穩重,敢愛敢恨,且待我情深意重,何來擔待一說。”
夜桐驚訝地瞪大眼睛,懷疑的眼神在二人之間掃來掃去,突然轉頭朝玄荒問道:“師父,是你把我爹叫回來的?”
玄荒並不隱瞞,輕輕點點頭:“不錯。”
夜桐頓時心中五味雜陳,望向玄荒的眼神十分複雜。
“桐兒,你是否在計劃著什麼危險之事?”玉不凡沒有心思繞彎子,直接問出了此次回來的目的,眉頭深皺。
“爹多慮了,我沒有……”她說到一半,看見爹眼中清明而焦慮的神色,便住了口。爹這分明是已經完全知道了。
夜桐雙瞳閃爍,眼瞼微垂,低聲道:“爹……我……”
玉不凡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彷彿一顆沉重的石頭丟入水中,在夜桐心中激起了千層浪花。
他輕輕扶上她的肩膀,語氣滄桑而寥落:“桐兒,你莫非狠心要讓爹失去你娘之後,再度失去你麼?”
夜桐身子一震,僵在了原地,四肢發冷,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我、我……”
“桐兒,你孃的事……不是你的錯。”玉不凡眼中愧意濃濃,“我曾經疏忽了你的想法,卻不料你竟這般將自己逼入絕境。”
“爹……”
“你娘和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好好活下去,你若是這麼做了,你孃的犧牲豈不是白費了?”玉不凡摸了摸她的頭,眼光愛憐慈祥,他語重心長地道,“桐兒,爹並非要你逆來順受,啞巴吃黃連,而是不希望你過於極端。”
“爲了復仇搭上自己,沒有必要。人死而不能復生,你該帶著你孃的份好好活下去。這也是你娘唯一的遺願。”
眼中氤氳著水汽,聚集成一片白霧,夜桐輕咬下脣,隱忍著不讓淚水流下。
“所以,莫要自責了。你存在的意義不是復仇,而是我們承載著爹孃希冀的生命延續。”玉不凡微微一笑,抹去她眼角滑落的晶瑩淚珠。
“爹……爹……”夜桐猛然撲入他懷中,身體顫抖著,泣不成聲。
多年來的痛苦、仇恨、自責、思念而鑄成的堅硬的牆,在這一瞬間傾塌,砸碎了她僞裝的堅韌。
所以,她的存在……是被允許了麼?
所以,她可以爲自己而活了麼?
所以,她可以答應三皇子的要求,不白白送死了麼?
所以,她可以跟師父一起白頭偕老了麼?
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她都不敢相信。
對啊,她只是……需要一個存在的理由罷了。
玄荒微笑著靜靜看著二人,看來,拜託風素找到玉前輩,這一招是走對了。
他終於成功地阻止了她。
他終於可以看見他們的未來。
他暗暗發誓,定要許她一輩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