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自從上次中毒事件之后,夜桐似乎安分了許多,又變回了最初玄荒所見的安靜柔順的樣子。這兩個多月來,每日從早到晚都苦讀醫術,即便回到自己的閨房,油燈也亮到了子時。偶爾孟楓琉與葉葵喊她出去玩,她也都婉言推辭了。
即便是與玄荒獨處,也恭恭敬敬,再不出戲謔之言,安守本分,不失禮節。
玄荒最初幾日只當她是玩心又起,或者是裝作如此模樣以使他掉以輕心。他也懶得揭穿,由著她扮著這大家閨秀。而暗地里也一直警惕著她,以防她做出什么危害門派的事情來??蛇@段時間下來,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仿佛這才是她的本性一般,之前的那個驚世駭俗的逐月宮主僅是曇花一現。不過這樣的她,倒是令人省心不少。
只是……對于夜桐這樣心性的人物而言,這更像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
這一整日,玄荒都在藥房里檢驗夜桐的學醫成果。
他嗓音溫和,聽者如沐春風,卻言簡意賅:“紅靈散的功效?!?
夜桐唇角一直掛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既不顯得張揚,又不失冷靜大方,柔聲答道:“祛暑,開竅,辟瘟,解毒。用于中暑昏厥,頭暈胸悶,惡心嘔吐,腹痛泄瀉?!?
“性狀?!?
“為棕色至紅棕色的粉末;氣芳香濃郁,味微苦。”
“處方?!?
“麝香一兩二錢,雄黃二兩四錢,朱砂四兩,硼砂二兩四錢,金礞石一兩六錢,精制硝石四兩,冰片一兩二錢。上七味,除麝香、冰片外,雄黃、朱砂碎成極細粉;其余硼砂等三味粉碎成細粉;將麝香、冰片研細,與上述粉末配研,過篩,混勻,即得?!?
“奉賢丸,功效?!?
“治咳嗽吐血,便血,血崩。”
“用量?!?
“每服半丸至一丸,每日兩次?!?
“……”
問了許多藥方,從發熱中暑等常見藥方到失明、大出血等,見夜桐都能對答如流,不曾思考分毫,玄荒不由得贊賞地點點頭,帶了一點淡淡的笑意:“嗯,不錯。你天資秉異,又刻苦鉆研,若用于正途,假以時日,必是一代名醫?!?
夜桐仿佛未曾聽到話外音,微微頷首,溫柔笑道:“師父過獎了。徒兒如今能學有小成,都是多虧了師父教導有方?!?
玄荒抬眼看去,見夜桐眼底雖然有妝粉遮掩,卻仍透著淡淡的青黑色,那原本水波蕩漾的眸子,也染上了幾條血絲。
若不是他已知她的真性情與身份,早就為有了一個如此刻苦又聰慧的徒弟而歡喜了。可現在越是見她乖巧,越是有所懷疑。
“你既已將醫書皆爛熟于心,則這醫書再背也無用了。你且休息兩日,隨后與為師學習針灸之術吧?!?
夜桐聞言,目光一閃而過一絲猶豫,然而僅是一瞬間,便滿面欣喜地應道:“是,師父!”
玄荒見她依然掩飾得如此完美,收起了唇角一向掛著的淺淡笑容,無聲凝視著夜桐的眼眸。收起溫柔神色的他,此刻顯得略為冷漠,空氣之中無形地生出了一股壓迫感。
“……師父,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半晌,夜桐被看得不自在了,忍不住開口問道。
玄荒聞言,收回思考目光,忽然問道:“你究竟有何企圖?”
夜桐一愣,似是有些跟不上這驟變鋒利的話題,無辜地眨了眨眼:“師父,此話又是從何說起?”
“你雖瞞得過他人,卻瞞不過我。你隱藏你的本性,無非是想取得他人信任。可事到如今,你再這么做也徒勞無功。”他淡淡地說,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夜桐半晌無言,望著師父的大眼漸漸地蒙起一層霧氣,纖長如黑扇的睫毛低垂,仿佛眸子里的水光一眨就要溢出了眼眶,那模樣我見猶憐。她低聲回答,卻掩不住聲音里的委屈:“師父……原來,你竟是這樣想我的。我,我只是想好好隨師父學醫,不辜負師父悉心教導,可……可師父卻一直警戒我,覺得我別有用心……”
她聲音越來越小,伴隨著喉嚨里發出的嗚咽聲,雙手緊緊攥著膝上的衣裙,纖弱的身體細微地顫抖。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獸,急需人安撫。
玄荒面不改色,眼睛微微瞇起,聲音依然溫和,卻帶上了幾分凌厲:“在我面前做戲大可不必?!?
夜桐的身子微微一怔,隨即顫抖得更厲害了,像是在隱忍著什么。喉嚨里的嗚咽聲變得有些奇怪。仔細一聽,卻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了。
終于,啜泣聲演變為笑聲,夜桐再也忍不住地捂著肚子大笑了起來,哪還有半點大家閨秀的形象!
“哈哈……師父……哈哈哈……”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水靈靈的杏眼此刻充滿了靈氣,彎彎的像是皎潔的月牙。
玄荒臉色又黑了黑,看著她笑得要抽風的樣子,不說話。笑了好半天,才聽見他輕嘆一聲,似是有點無奈的口吻,說:“笑夠了沒有?”
夜桐飛快地眨了眨眼,努力地收回笑聲,可是輕快愉悅的語氣依然掩飾不了她的笑意:“嗯嗯,笑夠了,笑夠了!”
見師父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等著她的回答,夜桐這才停止胡鬧,恢復了往日似笑非笑,慵懶魅惑的神態。她慢悠悠地說:“原以為師父會看在我如此乖巧又刻苦的份上,會打消對我的戒備之心,不料師父卻是對逐月宮主的我記憶尤深??磥磉@樣的我,才更得師父芳心呢……”
玄荒微微抬了抬眼皮,他就知道逼她顯露本性是一個讓他頭疼的選擇。
“師父,徒兒這么做呀,只是為了讓你知道我學醫的決心嘛?!币雇┚従徴酒鹕?,輕移蓮步地移至坐在木椅上的玄荒身后,修長如玉的雙手輕輕地給他拂去了肉眼不可見的灰塵,然后搭在了他的雙肩上。
玄荒眉頭微皺,正準備打掉她不安分的小手,不料那看似柔若無骨的手卻在他肩上按摩了起來,力度拿捏得很準,輕輕重重之間,都準確無誤地按在了舒緩筋骨的穴位上。不過按摩了幾下,便有一種氣脈暢通之感。若是再按一會兒,只怕是幾日的疲勞都可消除了。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溫柔鄉。
“你所謂的學醫的決心,不過是為了滿足你宮里那不齒之事罷了?!毙碾m未立即打開她的手,卻也沒有被這溫柔鄉所迷惑。他溫潤如玉,白凈無瑕的臉龐上,不見一絲異色。反倒是那深邃如墨的瞳孔里,映出的都是如水的明凈。
“師父,那只是一部分原因。”身后的女子一貫悠緩的語氣里難得地帶上了一絲嚴肅,她的手頓了一頓,又繼續給他按摩。其實她倒是對玄荒此刻不說什么男女授受不親而感到驚訝,不過轉念一想,或許著實舒服是一個原因,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他潛意識里覺得徒弟給師父按摩并無不可吧。
“師父,徒兒確實有個不情之請?!币雇┱Z氣里似乎有一絲躊躇,“自從那日二師叔和葉葵姐上山中毒之后,我便想著醫毒本為一體,光了解醫術卻不了解毒性,不能應對一切急時之需。早聞師父醫毒雙絕,因此,想請師父在教徒兒醫術的同時,也能將毒術傳授與我。”
說完,夜桐手上動作不停,卻安靜地等待玄荒的答復。而玄荒并未急于回答,端坐在木椅上穩如泰山。
這一刻,空氣都凝滯了,昏暗的藥房里只透進了幾縷夕陽的余暉。在那若隱若現的光暈下,可見細微的塵埃在空中緩慢浮動。寂靜如斯。
夜桐不由得心下一跳。倒不是因為有多緊張或期待玄荒的回答,而是因為這兩人獨處的安謐精美的氛圍,一時讓她有些如臨夢境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許其實只是一小會,玄荒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打破了這短暫的寧靜。他抬手輕輕撥開夜桐的手,站了起來,轉身面對她,正色道:“為師不會答應你的?!?
夜桐睜大了杏眼,臉上寫滿受傷失望之色:“師父……你還是不相信我?!?
玄荒眼神淡淡,不予反駁。
教她醫術就罷了,本還想著將她改邪歸正。而這人稱詭秘的逐月宮主,本身武藝就不容小覷了,再教她毒術,憑她的聰慧,恐怕這武林要大亂了。
再者,她想學毒的目的,怕是沒有那么簡單。
夜桐見他毫不動搖,再次感到無比挫敗。扮乖裝可憐對于眼前這油鹽不進的木頭人一點用都沒有。媚術也不起作用。
人太聰明了就是不好。她無可奈何地嘟起嬌艷的唇,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感覺:“那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教我嘛?!”
玄荒背過身去,不再看她,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空氣中飄來他堅定不移的一句話:“無論如何,也不教。”
夜桐撇嘴,朝他遠去的背影兀自念道:“你不教,我就自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