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南德公司由于組織文化的混亂,公司架構也混亂,做事也完全沒有章法,常常根據臨時需要這兒注冊一個公司,那兒注冊一個公司。從今天的觀點看,南德總體來說不太像一個正規的公司,投資公司不像投資公司,貿易公司不像貿易公司,生產企業不像生產企業。我覺得這跟牟其中的價值觀和他的經歷都有很大的關系,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歷史局限性吧。
“一生愛錯放你的手”
每個人做事情總得有道德感,而牟其中給我最大的震撼是一個人可以沒有道德感。所謂道德感就是是非好壞,這個事兒能做,那個事兒不能做。老牟不是凡人,通常大家認為不能做的事,他做起來毫無心理障礙,這也許就是他強大的地方。有這么一個故事,留給我很深的印象。當時有一個人事主管李女士,曾演過電影,應該說是挺有模樣的。南德當時正開拓俄羅斯的業務,就派她去了俄羅斯;在這之前還有一個叫田時堂的,也被派到了俄羅斯,并且是那邊的負責人。有一天李主管突然回來了,她一進牟其中和我的辦公室(當時我和牟在一個辦公室面對面坐著辦公),就把門關上,沖著牟其中嚷嚷:“牟總,怎么回事?我一回來,人家都說田時堂強奸了我。沒有這事呵!到底是誰造的謠?”老牟很冷靜,隨口丟給她一句:“是呵,是沒這事,可不這么說,怎么搞臭他呢?給你發點兒錢,你回去休息吧。”我當時心里十分震撼,心想這人怎么這么沒有道德呢?后來我才發現,他每天上班的習慣是拿一張紙,把今天要做的事寫幾條給我,我作為總辦主任拿這幾張紙就下去布置,有一些謠言正是他親自創作而由我幫他傳播開的。現在回想起來真有些哭笑不得。
這件事,讓我聯想起那份之前由我起草的開除田時堂的文件。寫的時候,老牟正好站在邊上看,他叫我把時間往前提一個多月。我那時候比較單純,也不懂往前提一點兒是什么意思。后來才知道,那個時候有關部門要來偵查;把田時堂安排在更早的時間被開除掉,這樣他做的事就得個人承擔,公司不就沒責任了嘛!而且還要說這個田時堂是個壞人,他不僅強奸女人,還犯了很多錯誤,公司早就給他開除了,所以他做的事跟南德沒關系。我是到后來才明白,栽贓強奸女人,原來是為了保公司平安。
第二件給我印象很深的事是,有一天,我正在辦公的時候,突然就聽到門外有人在喊“董朝凱跑了”。董是什么人呢?是管資金的人,他跑了,那還得了?!于是我又組織人又派車到機場去抓,同時向公安報案,折騰了一陣還沒逮住,讓他跑掉了。很快,老牟就召集員工開批斗會,揭露說這個人原來早就想逃到香港,而且把公司的錢卷走了,組織員工對他進行大肆批判、揭發。報案之后,這事很快就不了了之被人淡忘了。
1991年我自己去海南辦公司的時候,有一天在一個大排檔,突然看見董朝凱,我就覺得這是一個壞人,當時還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告訴老牟抓他呢?還是裝做沒看見,走了算了?正猶豫著,沒想到董朝凱看見我了,開始大聲招呼我,沒辦法,我只好過去。朝凱問我:“干嗎呢?”我說:“我也到海南來了,我自己干了。”他說:“好玩,那就坐會兒。”我一坐下就小聲問了他一句:“你怎么還不跑,老牟到處抓你呢!”他說:“你甭信那個,老牟演戲呢!”我問:“演什么戲?”他說:“都是說好的,那叫什么跑啊!要真跑我現在還能在這兒待著嗎?他老牟怎么不來抓我啊!”我一想還真是的。原來他們是有默契的,后來慢慢我才咂摸出味道來。當時董朝凱管資金,恰逢南德借銀行錢還不了,有壓力,這時候老牟就來了一個“捉放曹”,讓小董跑了,然后一舉報,這樣公司就沒事了;對田時堂也是如法炮制,將麻煩變成刑事案件,公安抓不到人,銀行就沒法催要了,這樣也把銀行的債賴掉了。
作為一個企業,到底道德的底線應該在哪里?在創辦萬通時,我和功權常常拿老牟的例子做反面教材。我們認為,企業家特別是民營企業必須要有自己的道德力量,否則無法凝聚人心、把事業推向成功。
牟其中有很強烈的政治情結。他快70了,他這一代人有政治情結是很正常的。在那個年代,沒有政治情結的人是壞人,有政治情結的人大多是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老牟在“文革”的時候曾寫過題為《中國向何處去》的文章,探討中國的命運;開始做生意,然后又不停地研究社會經濟變革。應該說這些都是非常合情合理,而且非常有趣的做法,是一種好的、值得肯定的品質。但為什么他這種政治情結會失敗呢?我認為,他的政治情結,隨著社會歷史的變化,表現出明顯的錯位。既然是一種政治情結,也必定有它的邏輯,不能錯位,錯位就會鬧笑話,甚至招致滅頂之災。
比如鄧小平生日那天,老牟在家里召集了一幫人來祝壽,我不知道這種做法在西方會怎么樣,反正在中國,人們就覺得很怪——給鄧小平做壽,是黨內一種特殊的政治生活,也是極少數人的特權與恩榮。你一個勞改釋放犯、小商人在自家里大操大辦的多邪性啊!他特愛操心的事情就是中美關系、中俄關系,這些事情也不是你一個企業家該操心的;如果一個老板沒事去管中美關系,管臺灣問題,那也屬于錯位了。他這種“位”不單是錯,還叫人惡心,這就好比一個鄉下的小伙子牽一頭豬到城里來追一個女孩子,他的確有誠意,他對姑娘說“我愛你,我把我所有的生命和財產都獻給你”,他要獻出的就是那一頭豬。他是真誠的,他一點兒都沒錯,他也沒騙那位姑娘,他真是獻愛心來了,而且他可能對她負責,為她赴湯蹈火,但是城里的那位姑娘只會覺得惡心,恨不得一腳把他連豬一起踢得遠遠的。這就是錯位,也可以說是錯愛,這位農村小伙子在別人的心里只會添堵,會惡心,就不會舒服。
我認為牟其中在政治情結上全部都是錯位的,就像這個貢獻了豬的小伙子。他被判過兩次刑,還有一次差點兒判死刑,邏輯上說有怨言是正常的,發點兒牢騷,甚至說兩句過頭話,這都正常;可是他天天說他愛黨,比誰都愛黨,這就讓人覺得不踏實,而且覺得不可信。我認為他的政治情結本身不應該說有錯,但是表達的時間、地點、方式和對象是有嚴重的問題,有一首歌叫做《一生愛錯放你的手》,這個名字有兩種解釋:一生愛、錯放你的手,就是悔不當初,不該讓你走,為愛負疚;再就是一生愛錯、放你的手:后悔愛你,打發你走。老牟這個事兒就叫一生愛錯,被人早早撣開了他的手。一個企業有社會責任感、關心一下社會上的事情是無可厚非的,有一些情結隨著年齡、歷史沉淀下來,也都能理解,但是你表達的方式、時間、對象都不對,真誠的事情就變成一個惡心的事,最后被推開,攆出局。
你不懂什么是饑餓
牟其中有超強的毅力。當時已經五六十歲的人了,堅持冬泳。他的毅力也表現在他的政治情結和處理問題的方法上。在面對危機時,他從來都是賭在領導批示上,賭在政治翻案上,賭在政治領導人的身上,因為他兩次坐牢出來,都跟大背景的改變和批示以及政治翻案有關。所以他一遇到事,思維定式就往這方面想,從來不反省自己是不是真錯了。政治思維上的慣性,導致他一有問題就去找領導人,希望弄個批示出來,或者把自己的事往政治上扯,希望能夠有領導人給他翻案。實際上這一代人都有這個特點,最近娃哈哈的宗慶后也是這樣。宗慶后自己10年前簽了一個讓他今天看起來感到吃虧的合同,于是不斷違約,私底下再搞一套。
老外今天要打官司追究,他也跳起來了,說“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不能受欺負”。宗是私人企業,他把那些財產都挪到外面,由自己家族控制著,卻說中華民族不能受八國聯軍的欺負。生意人,答應了合資,合資后商標在合資公司的管理下使用,老外提的這些要求沒有錯,你也同意了;當時缺錢,人家給了你錢,結果你卻背著人家,在合資公司外又弄了一堆企業,都是娃哈哈品牌,也不跟人家說;現在人家老外提出來讓你把外面這些企業賣給他,以后商標還是統一使用,你不干,然后就說人家欺負你。人家那是國際慣例,全世界的商家都是這么做的,人家投了資,肯定要進行商標管理!宗慶后也屬于將政治情結和解決危機的方式非商業化的一代人,他們用民族情緒,去跟人家做商業上的博弈,由于他們有超強的毅力,表現出來的非理性和非商業的行為就特別刺眼。
我和牟其中曾經一起去陜北,開的是一輛價值4萬塊錢的漏風的破車,開了兩千多公里。其中有一天早上,大概五六點鐘,天麻麻亮的時候,我們停在了汶水縣云周西村劉胡蘭家的邊上。我們當時餓極了,就咣咣咣砸老鄉的門,砸開以后,我們讓人弄了些刀削面,加上鹽啊醋啊之類的調料端上來。當時飯桌邊上還睡著人,我們都嫌臟,吃不下去,老牟卻吃得倍兒香。這頓飯大概花了我們十幾塊錢。上車以后,我們都覺得勉強飽了,老牟就說:“你們不懂什么是饑餓。坐牢時最大的煎熬是饑餓,不是疼痛。一進去先餓你個5天,啥都招了。”他教育我們要懂得忍耐。他饑餓過、忍耐過,所以他說他現在吃什么都特香。
那時候是12月份,北方最寒冷的季節。我看見他只穿一條單褲和絲襪,腳脖子都露著,就問他冷不冷。他馬上就說:“你們不懂什么叫寒冷。”他說,坐水牢并不是給泡在水里,而是地面上有水,人坐在凳子上,頭一昏,稍不留神就掉地上了,泡在水里,但又淹不死。他說那個冷啊才是最冷的。“我在那里坐過,我都體會過了,所以你們不懂得什么叫寒冷。”他經歷過特別的牢獄生活,饑餓、寒冷,都是他修完了的課程。所以這一路上他不斷地跟我們講這些,讓我強烈感受到他身上超強的毅力。
牟其中特別愿意讀書,并且讀過很多書。關于上大學,他自己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考試沒考好,沒被錄取;一種是被錄取了,因為出身不好,沒去成。我從不懷疑他會很用功讀書,我們也經常在一起聊一些讀書方面的東西,他特別愿意跟一些有知識和不同專業背景的人在一起聊天,應該說跟牟其中聊天是一件挺快樂的事情。
牟其中是個蠻霸的人。他五十多歲還能打架,還時常沖動,要動拳動腳。我剛去南德的時候,有一次去白洋淀,他就在一個島上跟人吵架,一吵架他就興奮,拿著個大棍子就想掄。后來他得意地跟我說,前一年有一次他在香山吃飯,為搶一個凳子,他一拳把人家牙給打掉了。他骨子里有一種特別蠻橫和霸道的作風,叫蠻霸。這是他性格當中非常出位的一種東西。
牟其中作為普通人,他也有很人性的一面,就是侍奉母親非常孝順。在我離開他之前一段時間,他母親病了,住在北京309醫院里。我跟他去看過他母親幾次,就我們倆,他在他母親身邊,表達的情感和普通人沒什么兩樣。他給我講過很多他母親的故事。他母親在跟他父親之前,是一個下人(傭人),跟他父親的時候,身份相當于我們今天說的小老婆,他一直是在一個被人歧視的環境里長大的。1949年以后,他父親牟品山也受到政府的懲處。他坐牢的時候,他母親在崎嶇的山路上邁著小腳給他送飯,所以他一直對他母親特別感恩,當他母親去世時也非常難過。開追悼會前一天,他信手寫了一副對聯,讓我貼上,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對聯最早是曾國藩寫給母親的,上聯是“一飯尚銘恩,況曾保抱提攜,只少懷胎十月”;下聯是“千金難報德,即論人情物理,也當泣血三年”。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見老牟哭。我發現他作為普通人,對于母親的感情是很真誠的。
牟其中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作為中國最早的民營企業家,很具有標本意義。一個人在一個時代中能夠迸發出的光芒,其實也就是這個時代的光芒。所以,我覺得解讀和了解牟其中,最重要的是應該明白一個企業家的命運不是孤立的,一定要在一個時代的背景下才能發光。你所能做的事業一定取決于制度空間的大小,你個人的品質再好,能力再強,都不重要,只有跟制度空間相容,你才能夠很好地成長。